4、第 4 章

姜陶陶回去时已是昏夜。

内殿里灯火影影倬倬,勾勒出晏临则他颀长如竹的身形。

正视线微垂,在看她的桌案。

而桌案上,放着的是忘记收起来的——

“夫君!”

姜陶陶甜滋滋地喊了声,钻进晏临则怀里,正巧挡在他与桌案之间。

“我刚刚还在想你,谁知道你今晚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惊喜地眨眨眸子,眼里的情意愈发鲜活。

满腔翻滚寄托不出的相思,好像终于找到了宿主。

长指把弄着她那乌黑柔顺的发尖,晏临则没接话。

类似的话,她翻来覆去说过成千上万遍,已经听惯了。

直到瞥见姜陶陶背后那只手的小动作,他才难得失笑:“你遮什么?”

“……没什么。”

正准备将卷轴折起来的素手,若无其事地缩了回来。

姜陶陶低头去拉晏临则宽袖,那胡乱乱动的指尖,泄露出一丝丝尴尬:

“我随便乱画的,就、不想在你面前献丑……”

“我已经看过,”他说,“画技很好。”

晏临则早就听人提起过,姜陶陶有睹画思人的习惯,但从没有留意。

刚刚无事时瞥见桌案,才头回见到那副肖像。

除去衣襟处有些瑕疵斑驳外,竟几乎挑不出错处。

晏临则:“那身衣袍,是昆仑的形制?”

昆仑境独居一隅,与九重天的风俗自然有许多不同之处。

画中人一身竹青,鹭鸶下印着如意纹,式样太过柔和,不入晏临则的眼,他绝对从未穿过。

也不知道姜陶陶是从哪儿找的参考。

“嗯嗯,是以前在书上见过,我一眼相中,想送给你……但是我喜欢的这些,你总是很不乐意。我不想惹你不快。”

——所以,她就按照自己的偏爱,画了这幅画。

理由上挑不出半点差错。

话音落下,姜陶陶便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黏糊糊地用好几个声调叫夫君:“灯太暗了,你凑过来让我看看伤痕还在不在。”

晏临则:“……”

但他仍微俯了身,让矮了一大截的姜陶陶更方便。

“吧唧”两下。

姜陶陶又调皮,在他眼睑边偷亲了口。

被她这么一闹,晏临则对那副画本就不多的兴致,更是烟消云散。

入睡前,姜陶陶闹够了,终于安静下来。

仿佛一瞬间从半梦半醒中回到了现实,她双眸放空,神游天外

“定神香不好闻?”

“你抱抱我,”姜陶陶将脑袋埋在晏临则怀里,声音很闷,鼻音也有点重,“夫君,我怕我今晚做噩梦,你不许又把我丢下了。”

晏临则捏了下眉心。皱得很深。

良久后,才往外吐字:“不会。”

仙君理所当然,将那个“又”字,理解成了他大婚当夜对姜陶陶的失约。

姜陶陶体质脆弱,即便是修炼得形的妖,也跟普通人一样贪睡嗜眠。

晏临则却不需入睡。那夜暗了,便自然而然地离开了重阙殿。

他其实不习惯跟旁人住得太近。

何况,他同姜陶陶结为道侣,并非是因为真正对她上了心。

谁能料到,姜陶陶会傻傻地等了他一夜。

第二日天色泛白,终于等到他的时候,她眼睛已经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兔,身子也跟着病了。

姜陶陶初来九重天本来就不太适应,被这么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医官说不止是风寒,更是心病。用天材地宝养了足足两月才好转。

自那之后,晏临则为她契了块传音符,夜里也渐渐开始留在她身边。

其实,姜陶陶这无比黏人的习惯,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初见端倪。

晏临则在下界第一次见姜陶陶时,她也是这样望着他,震惊后就呆愣在了原地,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那是下界一个混乱的王朝。皇权更替分合,天下无处安宁,妖魔横行,更搅得民不聊生。

所幸天道之子横空出世,斩妖除魔,平定新皇江山,位列万万人之上的大国师。

这都只是晏临则履行肉身使命的假象。

履行了与司命的约定之后,他会恢复了凉薄冷清的本性。

就是察觉到有只粉羽雀妖天天在他寝宫外飞来飞去,晏临则也懒得出手。

姜陶陶胆子也是真够大的。

明知道大国师是闻风丧胆的“妖魔克星”,还敢想方设法溜进来,就为了多见他几面。

晏临则起初只是觉得有趣,甚至还有些嗤笑她的莽撞愚蠢。

完全没想过,姜陶陶化作人形时,会是那副相貌。

杏眸如盈盈新月,看得人不由自主地晃了神,让他破例将她留下来。

此后相处,姜陶陶每次看他,眼里写的全都是崇拜。

他以为她生性如此,但后来才从风朵那儿得知,在见到他之前,姜陶陶天真却淡漠,爱独处僻静,常常发呆。

唯独一遇见他,就像飞蛾扑火般,傻乎乎地扑上来。

哪怕是见他杀过别的潜入宫廷的妖,见那些同类在她面前哀嚎死去,姜陶陶也从来不觉得畏惧,依旧是那副把他视作天上月的样子。

晏临则曾经恶劣,还吓过她:“当真不怕?”

姜陶陶一跟他说话就笑得很甜,伸出小指,主动和他拉勾,“不怕呀。反正你已经答应了我,要好好保护我的。”

晏临则不记得他许过这么亲密的诺言。

但见她说得那么笃定,想了想,并未反驳。

就当默认。

他会保护她的,这句话未错。

只要她这张脸还在。

晏临则难得莽撞了一回,不过半月,就想把人带回九重天。

姜陶陶得知他真实身份时毫不惊讶。相反,还有些欣喜。

“你会带我回去的吧。”她紧紧攥着他的宽袖,“会吧?”

也许是看她这般太过乖顺可怜,也许是想到她会因为出身低微,被众仙看低……

晏临则鬼使神差,就在去九重天前,把道侣之位许了出去。

姜陶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道侣是什么玩意。一听到可以跟他在一起,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她那时胆子就很小,不愿离开他半步。

大婚那夜后,经历了一回枕边人不在的乌龙噩梦后,当然就更怕了。

睡时非要跟他贴得严丝合缝,入了梦也总不安生。

晏临则醒了多久,就被她蹭蹭贴贴了多久。

夜夜如此。

之前哪怕借了凡人承着七情六欲的身躯,也从未体验过这般难熬滋味。

他原本只是想要姜陶陶的脸。

却渐渐地,被勾起了近似陌生的下|流念头。

最终,又在她身上破了回例。

……

火珠熄灭,定神香馥郁的味道,渐渐冲淡帐内的黏腻。

怀里人含糊嘤咛了几句,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吐出的音节甚至拼凑不成字眼。

晏临则以为她真的又在做噩梦,定神香无用,只能多用两个法诀试试。

姜陶陶不但没睡,反倒还朦胧惺忪地睁开了眼。

呆呆地看着他很久很久。

久到晏临则想探她的神识里是不是出了问题,才见她翻了个边,直接压在了他身上。

晏临则眸色一暗,长指捏了捏她的后颈。

嗓音压得很沉,有丝不易察觉的欲|色:“下去。”

“我有个花盒,不知道落到哪儿了……”

姜陶陶半眯着眼,用手指勾勒出花盒的大概形状,完全是把晏临则的脸当做画布。

“你找到之后把它放到百灵水里好不好,明天我要用……”

一交代完,就缩进衾被里进入梦乡。

那么久不睡,原来只是在想这么件小事。

仙君着实不太理解。

*

翌日,乖乖巧巧送走晏临则后,姜陶陶就准备去万卷阁了。

丹青无缘无故剥色,极大可能是寻常的原因。譬如,研磨方式出了差错。

但见她对聚气这件事很感兴趣,小花官还是全部托出,让她去翻古书里的金印摹纹,画在卷轴四角。

如果金印出现异常,就说明真的有东西缠上来了。

风朵料到姜陶陶会去找古书,掐着时辰来重阙殿跟着她。

跟在她身边,路上还在好奇地八卦着:

“晏临则那大活人,昨晚不还在你枕边吗?你是要去找哪儿的气?”

“陶陶,你该不会是想炼一个跟晏临则仿佛孪生兄弟的傀儡出来吧……”

姜陶陶捏了把风朵的脸,很没好气:“你好好看着我,像是会傀儡术的样子吗?”

她还没忘记,上月刚评出来的九重天第一废柴是谁。

“你仙力不够,但会的这些邪门术法倒是不少啊。”风朵理直气壮,“你五年前就会弄那个花灯了!”

姜陶陶刚来九重天,就去玉京山催熟了一批非当季的垂丝海棠,用秘法混作燃料,日日夜夜点着九九八十一盏灯。

那灯的摆法也挺讲究,阴森森的,像种古老秘辛的仙阵。

面对风朵的提问,姜陶陶答得毫不遮掩:“招魂。”

风朵一直觉得姜陶陶用词有误。

她无亲无故,就是只山野里孤零零的粉羽雀鸟,会招哪个死人的魂儿啊?

修炼几十年就那么点仙力,又怎么可能妄想让死人复生?

顶多是想让仙君收心,把所谓的“情魂”,都招到她这个挂名道侣身上。

两三个月后,可能是看仙君依旧不冷不热,阵法没什么用,姜陶陶大失所望地把花灯全撤了。

风朵从此留了个心眼,不想让她再去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看着像禁术的东西。

姜陶陶不知道风朵当初有什么误会,但已经预料到,她们会有场不小的争论。

但争端未起,插曲先来了。

她们还没走到万卷阁前,面前就掠过一列身着蓝衣、步履整齐的女官。个个手持玉琮璋,地位不低。

隔得很远,都能听见绛雪正尖刻地挑剔着女官们动作不利索,耀武扬威至极,全然没了这半月被贬的难堪。

几位在万卷阁外守着的女官认出姜陶陶的身份,很是客气地解释:“绛雪仙子身负重任,要占用第一阁半日,此事涉及机密,周围勒令不得有生人。还请夫人体量。”

姜陶陶点头。她本来就是冲着第一百二十三阁去的,绕着第一阁走,对她来说也就拐个道换条路的事。

被拉走的风朵却很不平。

陶陶满心都只有晏临则,不在意绛雪怎么作妖造孽,但是她旁观者清,全都一笔一笔记着。

“刚才那人,负责几日后为昆仑使者布置欢迎宴。她那么护着绛雪,又说什么机密勒令的,岂不是说绛雪要当迎典女使了?天啊,九重天是没有律法了吗???”

刑罚时限缩短了一大截,从原定的九九八十一日到二十几日,还可以说是朱雀族长内里协调,再出面把绛雪保下来了。

但迎使可不一样。那代表着九重天,相当于整个九重天的东道主。某些时候,地位比起晏临则这位众仙之首也不逞多让。

这次来的是昆仑最举足轻重的元老,意义更是非凡。

这人选,肯定要过仙君的眼才行。

晏临则难道就不知道绛雪半月前陷害姜陶陶未遂的事吗?不知道绛雪是这一辈独一份受过律法处置的女仙吗?怎么能轻易地把这位置许给她?

代入一下,风朵已经开始生气了。

姜陶陶摘了个她最喜欢的甜果喂她,企图平息风朵的愤愤不满:“你多吃点。”

“陶陶!”风朵语重心长,“这事说大了,跟晏临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还是上点心啊!”

姜陶陶只想要学金印摹纹,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只要晏临则能守点最基本的道德,别顶着那张脸去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可以非常宽容,可以装聋作哑,甚至可以帮晏临则粉饰好这表面的太|平。

绛雪靠着晏临则当上昆仑迎使这件事,还没有她看见晏临则脸上有道浅痕,来得那么震惊慌张。

她心知绛雪亲姐跟晏临则的瓜葛,却不想让风朵担心,“好,我多问问。”

走进第一百二十三阁时,风朵还不放心,怕她出于各种原因不敢深究,再三强调,一定要去查清楚这件事跟晏临则的干系。

要是真有点什么,绝不能姑息,否则往后每日十二个时辰、每月三十或三十一日,每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哪一刻安宁……

守阁门的阿婆拄着檀木拐杖,乐呵呵地笑:“小姑娘,莫不是你的道侣做了什么生恼的事,怎么一早就这么大火气?”

“不是我的,”风朵指了指正在找书的姜陶陶的纤细背影,“是她的。”

阿婆又笑:“可别仗着我老眼昏花了,就嘴硬来骗我这个阿婆。那小姑娘满脸喜色,哪儿有半点像你这样的火气。”

话音刚落。

姜陶陶收好古籍,碎步轻快地跑到阁门前,语调带喜:“走吧走吧,我们先回去了!”

她眉眼弯弯,唇角忍不住扬着,雀跃之意格外鲜活。

根本没被绛雪影响到。

风朵一回神,已经被她拉出了万卷阁:“你怎么突然这么急了?”

姜陶陶:“晏临则好像说过,他今日会回来得早一些,所以——”有些事,要在他回来前做完。

“所以你还要回去准备迎接他??”

风朵使劲摇了摇她的肩膀:

“陶陶,你醒醒,别忘了我刚才嘱咐你办的事。在确认晏临则跟绛雪没关系之前,那个男人不值得!!!!”

姜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