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白粥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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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的意?识像被无?形的混沌裹住,姜洵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梦。

这?回,穿过一片雾障后,他的视线中,出现一处简陋的农居。

那农居顶上,虽用灰瓦垒了个?严实的歇山棚,可墙面却是裸着的,连粉腻子?都没有刮。纵眼望去,外墙跟处,还生着稀疏的野草。

再看?檐下?,半旧的斗笠、蓑衣、各色农具散乱地挂靠着,院中,几件洗褪了色的布衣摊晾在竹篙之上。

斗大的竹筛中,均匀地铺着一层黄豆,旁边那笨重的、足有小腿等高的木桶中打满了水,上头还覆了一层油布。

里屋中,这?会?儿坐着两个?人。

说话的,一个?是红光满面、头上包着匹花布头巾的中年妇人。而听着她说话的,则是个?颈骨纤细、双肩削瘦的年轻女子?。任凭那妇人喋喋不休、说得?唾沫星子?都在飞溅,那年轻女子?始终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妹子?,姐可是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好。你男人都去世几个?月了,你二人又没生孩子?,真犯不着替他这?么守着。咱们女人啊,身边可不能没有男人疼护着,尤其你又生得?这?样好,自己一个?人,可就白剩遭人惦记的份儿。”

“——那沈员外虽然年纪大了些,可他有钱啊,这?年头,什么都比不上银子?香。你瞧瞧你这?地方破成什么样了都。你嫁了前头那个?,现在连套像样的头面、连件新衣裳都没得?穿,扯匹布的钱都没有,白瞎了你这?模样和身段。过得?这?样拮据,何?苦呢?”

妇人口舌不倦地说了半晌,那女子?才轻声回了一句:“谢谢婶子?为我着想,可我早在夫君灵前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嫁的。”

妇人夸张地哎哟了一声:“他人都死了,哪听得?着那些?别轴了,也别跟钱过不去,听姐的,你就点个?头成不成?”她揣摩着那女子?的心思:“你要不想张扬啊,咱就选个?夜里头,让沈员外用顶小轿把你接过去?”

那女子?抬了头,朝那妇人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一双乌灵灵的清眸却与她出口的话一般,都透着股倔强。

她道:“谢谢婶子?的好意?,但?真不改嫁,你还是别为我操心了。”

妇人犹不甘心,两眼转了转,又试探着问道:“若你真嫌沈员外年纪大,那咱隔壁村上还有个?人选,刚好他也是个?鳏夫,年纪和你相当,人也英英武武的精神得?很,田间地头的,他都能一个?人侍弄得?好好的,农闲时候啊,还能上山去打野味贴补家用……就是家里头,他那亡妻留了一双儿女,但?听说都是听话的,你若嫁过去啊,也是个?享福的。怎么样?这?个?要不要好好考虑下??”

那女子?显见是个?好脾气的,虽再四被缠磨,却还是没见有一丝不耐,只避重就轻地问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地里头忙活一阵,这?天儿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晚了就不方便做活了。婶子?不如在这?儿再坐会?儿,等我翻了地回来,把晚饭给做好了,婶子?也留下?来吃餐便饭?”

那妇人如何?不知,这?是变相赶客的意?思。当下?脸上那笑也挂不太住了,作势瞧了瞧外间的天色,勉力挤了个?笑:“确实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

亲说不成,他人许诺的银钱自然也就拿不到手。妇人心头憋着气,末了,还半笑不笑地刺了句:“哪能留下?来吃你的饭呢,你那米缸都快空了罢?还是替你省点,留给你自己个?儿吃罢。”

女子?仍是维持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听了这?顿讥哂也不气,还好声好气地送那妇人出了门:“婶子?慢走?,得?空再来坐。”

见她没有反应,那妇人便像是一拳头打在绵花上似的,心头更是不得?劲,被人亲自送到门口,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咕囔了一句:“呸,有福不懂得?享,真真是个?死脑壳!”

女子?神色不变,像是压根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可那妇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她那张小脸便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关好院门后,她回了屋内,吸了吸鼻子?,眼睛微潮。

天气灰溟溟的,乌云铁铅一般囿囚在村庄上头。

女子?就那么坐在缺了条横杠的竹椅上头,默默无?声地垂了会?儿眼泪。

接着,她用手背拭掉了泪痕,又去院中的木桶里头取水净了脸,然后往头上包了块布巾、戴上斗笠,提着把铁锹出了门。

几乎是一到村口,老?远便听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各色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其中,还不乏心有邪意?的。

顶着那些目光过了村口,等到了地里后,她用草绳把袖口给绑紧了,接着便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做起活来。

天气潮湿且闷热,加上她也实在是太瘦、太弱了,手里头一把铁锹挥了没几下?,额头上便沁出层细汗来。过了会?儿,汗珠子?顺着她细巧挺翘的鼻尖,一颗颗地,砸在干焦的黄土地里。

片刻后,女子?终于停了下?来,她掏出巾帕擦了擦汗,也没准备多歇息一会?儿,便又要重新投入劳作。

这?回,才挥出一锹下?去,冷不丁听到有人与她搭话:“要帮忙吗?”

女子?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头去看?,是个?窄额塌鼻、形容猥琐的矮个?青年。

那青年嘴里叼着跟狗尾巴草,斜斜地靠在近处一颗树上,一双眼珠子?溜溜地在她身上梭着,嘴里嘿嘿地笑:“江大家的,你男人都死几个?月了,你看?看?你,怎么就瘦成这?幅模样了?我看?了可真是心疼得?很……”

这?话这?音,哪哪儿都不正?经、不对劲,女子?秀眉微蹙,她直起身来,警惕地盯着那青年。

青年站直身子?,离了树朝她走?来,嘴里头故作惋惜:“我跟江大也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他人没了,我怎么能看?你一个?人辛苦,不帮衬不搭把手呢?”

说着,他逼近几步,看?似是要去抢女子?手中的铁锹,实则却是饿狼扑食一般,展了双臂想去抱她,嘴里头还急急地表露着爱慕:“好妹子?,哥哥不比江大要好么?那江大年长你好几岁,又是个?面冷的、锯了嘴的葫芦,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一句,跟着他有甚好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要你帮忙!你离我远些,我要回家了。”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要收工回家,那青年却一脚踩住铁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妹子?,这?天时尚早呢,咱们再唠两句话,回家冷锅冷被的,又没人等你,急什么?”

青年贪婪地,盯着斗笠之下?那张色殊无?双的脸,似乎下?一刻嘴角都要流出涎液来。他急不可耐道:“不瞒你说,你和江大成亲那一天,我就瞧上你了,你简直、简直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啊,县城花楼里那劳什子?花魁都不及你半分美。好妹子?,你以后跟了哥哥,哥哥疼你,给你买绢花水粉、买好看?的布料做衣裳,每个?月都带你去县城逛市集好不好?”

天边‘轰隆隆’一记雷声炸响,女子?坦然失色,吓得?面白如纸:“住、住嘴,要下?雨了,我要回家了。”

青年置若惘闻,把话说得?更露骨了:“好妹子?,你若不想这?么快改嫁,咱们先偷偷处起来也成……今儿个?晚上,我去找你好不好?”说着,他松开脚,往前迈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女子?紧紧抿了下?唇,蓦地手下?使了力,把铁锹往上拱去,正?正?打在那青年档部,青年吃痛,当即倒在地上。

趁他鬼吼鬼叫的空档,女子?连忙拖着铁锹,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家。

一路上,雷声像是在相互追逐似的,声光交织、不时劈空而下?,她刚回到院里,滂沱大雨扯天扯地般地倾泻了下?来,发了狂一样抽打着万物。

她顶着那急箭般的雨跑入屋内,那雨重重地砸在她头顶的斗笠上,便是要将她的脖子?都压断似的。

入屋后,心有余悸之下?,她便瘫软在地上,在这?攘起尘烟溅起的雨声中掩起脸来,失声痛哭,那双肩不时耸颤,看?得?人心头一阵阵地难受、一下?下?的抽疼。

不知哭了有多久,她哭倦了,就那样坐在地上,伏在小杌子?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早。

女子?坐在地上,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蒙。接着,她用手背揉了揉两眼,有些费力地撑着那小杌子?站了起来,许是腰酸肩硬,又给自己捶了捶腰和肩。

她走?进?内室,从老?旧的柜中取出面铜镜来。

镜中,她的眼睛微微发肿,估计是看?自己满脸压痕和泪渍,跟个?大花脸猫似的。

她对着铜镜噗哧笑了一声,笑涡隐隐、娇憨立现。可随即,似是想到些什么往事,她又抚着那面铜镜,双眼泛起迷濛来。

镜中人秀额轻颦,眉目间满是眷恋与思忆,似是神游太虚,又似是沉浸在过去某个?场景片段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愁眉锁眼地,把铜镜放回柜中,并自柜中,取出套干净的衣裳来。

很明显,是打算要沐浴的。

她走?到屋外的檐下?,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昨日好不容易晒热的水还没得?来及用,这?会?儿早已冷得?透透的。

雨后,气温本就沁凉些,该是不敢就那么用,她费劲把那木桶给拎到了灶间,又转身去院里头拾柴。

不巧的是,院里头都是大块到连灶口都塞不进?去的木料。无?人帮她,她只能自己动手去劈。

两片大柴,她花了整一刻钟。

昨夜加今日一早,粒米未尽的她虚脱了似的,拄着那大斧头微微喘气,后背的布料都濡湿了,熨帖在她身上。

虽力气不大,但?她显然是个?有耐心的。回复了些力气后,她拾了木柴,又把砍柴的木桩子?周边都拾掇干净了,才抱着一摞柴去了灶间。

烧水、拢火、兑水,她井井有条。

好不容易忙活完前头这?些事,她又把院门和厅堂的门都检查了一遍,拴得?严丝合缝犹不放心,又搬了凳子?去堵住,这?才安心地进?了澡间。

长发绾起,袍带轻解,如描似削的身形似画一般。

氤氲雾气中,酥腰与玉臂齐齐伸展,佳人十?指如勾,掬得?水声哗哗,撩人心弦……

沐浴过后,她拭净身子?,穿上了衣裳,再去灶间拢了拢火,把锅里温着的粥食舀了起来。

片刻后,堂屋的餐桌上便摆了餐食。

她解了围裙,在餐桌的一端坐下?。

开始吃饭前,她盯着另一端的碗筷,漾出了笑,甜甜糯糯地说了句:“夫君,吃饭了。”

坐在另一端的姜洵:“……”

他抿了抿唇,扫视起桌面的餐食。

桌面的粗瓷碗碟中,一碟盛着酱豆,另一碟,则码着几块醋萝卜。

而他面前的碗里,则放着唯一的一颗白煮蛋。

桌面的菜,别说荤星了,就连油星都不见多少?,这?样的菜食,论谁都食不下?咽。可他对面的小女人,却捧着碗筷吃得?认认真真。

天阴阴的,屋内寂静无?声,院外的狗吠声也是懒懒的,偶有一两声,更像是被雨淋湿了皮毛的无?能恼怒。

姜洵如老?僧入定一般,就这?样看?着自己对面的人,安安静静地用着饭。

她的吃相很斯文,连咀嚼都是小口小口的。

也是,又没有大鱼大肉,就这?么两碟子?淡得?不行的素菜,用不着龇牙咧嘴地嚼咬,更不用狼吞虎咽地席卷。

小女人捧着碗,腮儿轻攘。因为喝的是粥,偶尔会?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她那两弯新月眉之下?,鸦翎般的长睫盖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模糊的阴翳。

咽下?最后一口粥后,她放下?碗筷,又与对向郑重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夫君,我要收碗了。”

而这?时,院外的狗吠声不知怎地,突然大了起来,且不是一两声、亦不是一两只,而是一片。

伴随着土狗狂吠的,还有男男女女的吵嚷声。

院门被人强行破开时,屋内的小女人正?弯腰收着碗筷,突然闯进?来的一群人上来就摔了她的碗,把她扯到院中。

她惊惶失措:“怎、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摔她碗的婆子?重重搡了她一把,咬牙切齿道:“你个?黑了心肠的臭寡妇,居然敢害我孙子?的命!老?娘恨不得?生吃了你!”

见那婆子?挥了巴掌要往人脸上扇,一名齿疏发秃的老?汉连忙扬起拐杖把她杵开,并厉声喝道:“不许动手卢婆子?,把她给打伤了,万一河神不喜欢怎么办?”

差了人去劝住那婆子?后,老?汉又望着被搡在地上的女子?:“江大家的,昨儿个?,你是不是和于四在一起?”

女子?下?颌紧绷,愣愣怔怔地不出声,像被吓坏了似的。

那老?汉显然也不想听她回答,兀自说道:“昨儿打雷又下?雨,于四被劈死在你们那片地旁边的树下?。有人说曾看?见你二人拉拉扯扯,大家都怀疑是你害死了于四。你既害死了人,本来要把你扭送到官衙去的,可昨儿周河决堤泛了洪,洪水把咱们二十?里外的村子?都给冲垮了,咱们村虽说屋宅没被淹,可有些田地也是遭了殃的。神婆说了,要想下?回河神发怒不波及咱们,每个?村都要选人去祭河神。”

老?汉年纪大了,说这?么一通显然有些吃力,便停下?来缓了缓,才又正?色道:“巧得?很,神婆还说了,要选个?生得?好看?的、没有生养过的,我们思来想去,咱们村子?里,也就你最最符合要求了。”

那卢婆子?啐了女子?一口:“送你去服侍河神大人,算你挣着了!”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女子?浑身一震,满脸骇意?,连忙白着脸辩解道:“村长,我没有害人,是、是他拉着我不放的!”

卢婆子?拿眼剐她:“呸!我们的地又不在那头,他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做什么?肯定是你这?小娼妇耐不住寂寞,男人刚死就勾搭汉子?!我那乖孙最是品行端正?的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被你给缠上了!”

“……我真的没有!”女子?狼狈不已,她奋力反驳,可根本没人听她的话。那身为村长的老?汉指了几名身形壮实的农妇:“又要下?雨了。休要多说,快,把她给绑好了,神婆马上就开坛做法了,晚了可不一定赶得?上。”

……

不由分说的推推搡搡间,女子?被带到了一条河边。

雨势渐大,河面波翻浪涌、水雾满天。

长长的贡桌旁,发髻油亮、穿着讲究的妇人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然后傲慢地颔了下?首:“可以,就她罢。”

女子?被押着,与一众活生生的、抖个?不停的祭口齐齐站在那贡桌旁。

那神婆先是举着个?摇铃,手舞足蹈了一番,接着,又用朱砂挨个?给祭口们的额心点了个?红印,期间,嘴里也一直念念有词。

做完这?些后,神婆双掌合十?、举过头顶,深吸一口气,领着一众村民齐齐向河面长拜三回。

待直起身后,神婆肃手而立:“可以了,献祭罢。”

哭喊声、求饶声、哀嚎声霎时更响,被先作祭口的人们垂死挣扎起来,可根本没有人理会?。

他们一个?个?地,被扭送到河边。

那女子?也被人毫不怜惜的向前推着,她被雨淋得?周身狼狈、哭得?亦是凄惨可怜,那泪水每一颗,都像是砸在姜洵心头,让他的心翻肠搅肚般发着痛,可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阻止那些人前行的脚步。

姜洵浑身绷得?死紧,感觉自己无?力极了。

就在他眼里余痛乱颤,颓然到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的时候,河面突然激荡起来,矍然出现一阵山崩地坼般的动静。

“不好,东向的堤堰也要垮了——”

不知是谁急促地喊叫了这?一声,似是愈加惊动了那鼓躁的河面,摇撼间,几丈高的巨浪竖起,呼呼啸啸间,像要吃人一样。

方才还虔诚长拜的村民个?个?四散溃逃,一众祭口也慌乱地逃命。

风狂浪沸间,地基一阵摇晃,被绑住身子?的女子?摔倒在地。

在她的身后,岸礁已被拍成了碎末,奔腾翻卷的洪水以雷霆万均之势再度涌来——

情急之下?,姜洵胸口钝痛,不知怎地,竟幻出了实体,迅疾地将人护在怀中。

浊浪倾覆的前一刻,那女子?看?着他,惊喜地唤了声:“夫君?”

波涛沸荡,声如金鼓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拍下?——

万物寂然。

……

猫儿一样轻的啜泣声侵入耳中,脸上一凉,姜洵缓缓睁开眼。

像是宿醉过后,整个?人头痛欲裂,好一会?儿,他的五感才开始恢复。

姜洵眼神重新聚焦后,便见一个?泪人儿坐在自己身边。

喉间抽抽噎噎、眼中水泽湛湛,下?眼睫都被泪水泡得?打了绺,两只眸子?更是肿得?跟粉桃似的。

见他醒来,泪人儿又惊又喜:“夫君,你醒了?”

像是还沉浸在梦中,没从那激荡的情绪中缓过劲来似的,姜洵恍恍惚惚地盯了她一会?儿,蓦地伸出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心,哑着嗓子?问了句:“若我人没了,你可会?改嫁?”

作者有话要说:姜狗:我做梦咒我自己

这是今天第三更辣!12点照常更明天的份。

有没有大可爱给灌点营养液,孩子想要排面,嘤~

你一瓶、我一瓶,宠宠这个虚荣的日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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