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昭不知道越王妃的心思,她虽觉古怪,也没太放在心上。越王府花园景致极美,筵席摆在湖心亭里,凉风拂面,莲叶田田,荷花娇艳。同席的贵夫人们池青昭一个都不认识,偶尔对上眼神,若是有礼的,她同样含笑点头回礼,若是无礼的,她便当做没看到。
池青昭性子宽,旁人的态度影响不了她。在这个满眼陌生的场合,她既不热络的往前凑,也不拘谨难受,她一个人怡然自乐。时而掰碎了点心,透过栏杆扔进湖里,引得不少鱼儿摇头摆尾的来吃,时而手指虚虚点着几案,悄悄的给唱戏的小戏子打着拍子。
池青昭心宽不喜欢琢磨无关之人的心思,小梨是个心眼简单的,云姬瞧着这主仆俩,一个自得自乐,一个傻呵呵的,很想吼一嗓子提醒。左边那个擦了厚粉的丫鬟转了四遍了,看似不经意,眼珠子却盯着夫人看。右前方那三五个聚在一起的女人,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然后眼神乱飞,捂嘴笑得做作,肯定是在说夫人的坏话。
云姬有些无奈,夫人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性子,连刁钻古怪的朱栋在她手里都没讨着好,怎么将这种游玩赏花的由头当了真,旁人都是寒暄交际,她却喂鱼听戏。刚要提醒一下夫人,琴声、戏声忽然一停,越王府的丫鬟们都垂手静气,面向长廊,蹲身行礼。
这般动静,亭里闲聊的众人都安静了,顺着望过去,见一群丫鬟前簇后拥着越王妃而来。
“让诸位夫人久等了,我自罚一杯。”越王妃笑声爽利,端着小小巧巧的玉杯团团一举,微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底下立即响起一片奉承声。
“王妃爽气。”
“王妃作为东道已饮尽一杯,我等自要陪上一杯。”
众人齐齐举杯,池青昭不得不喝了一杯,还好是果子酒,不是烧酒,喝上一杯也无妨。
“诸位夫人太客气了,你们都是我请来的贵客,今儿不讲虚礼,咱们且赏花听戏乐一乐。”越王妃性子泼辣,说着这俏皮话时,笑容满面,声音脆亮,十分有感染力,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有些与越王妃并无太多交情的夫人们也都笑了起来。
池青昭目光在越王妃身上停了停,暗道这位越王妃好手段,先阵势浩大的出场,不动声色的用身份压服众人,再三两句俏皮话一说,缓了气氛,也让众人打心眼里觉得她尊贵又亲和。
越王妃长得娇小玲珑,柳眉凤眼,能说会道,穿花蝴蝶一样的和人寒暄。池青昭看了片刻,有些疑虑,越王妃请了这么多勋戚权贵的内眷,真的只是为了办一场宴会吗?
随即一哂,这和她没什么关系。
在一众公侯夫人中,池青昭是最年轻,故而安排坐席时,她坐在了后面。
越王妃和前面的夫人们挨个寒暄一遍,到了池青昭面前时,她饮了好几杯酒,有了些薄醉,看见池青昭身后站着云姬,一时没忍住,眼中带出了些高高在上的同情。
“武威侯夫人脾气真好。”
池青昭眉心一蹙,为越王妃这没头没脑的话,以及她让人不悦的神情。
越王妃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对,笑嗔着骂丫鬟,“还不快给武威侯夫人斟酒。”状极亲热。池青昭不得不端起酒杯。酒杯刚沾唇,越王妃的大丫鬟匆匆而来。
“王妃,泰顺公主来了。”
越王妃了然一笑,又睨了眼池青昭,若不是泰顺非要见,她也不会给武威侯府下帖子。毕竟,不得夫婿宠爱,家世不显,这位武威侯夫人不值得她费心拉拢。
“怎么没将公主迎来?”越王妃挑眉,泰顺虽然刁蛮,但在她面前很有分寸,她姗姗来迟,自然没有让自己放下客人去迎接的道理。
大丫鬟露出焦灼之色,贴在越王妃耳边低低禀报。不知说了什么,越王妃遽然色变。
“武威侯夫人,失陪了。”
越王妃随着大丫鬟离席。
池青昭放下酒杯,放松之下她的力气有点大,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动,溅了几滴到手上。
“还好不用喝了。”
听到泰顺公主来了,云姬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定感,奇异的,真的确定泰顺公主来了,反而不再惶惶不安了。
“夫人,这酒妾喝了。”
云姬一口喝干,还觉得不尽兴,抓起酒壶,一杯接一杯的喝。她动作极快,池青昭反应过来阻止的时候,她已经喝了半壶了。
半壶酒入腹,云姬眼圈染了红,一双眼睛媚得能滴出水,半歪在小梨身上,衣袖一拢,露出腕上的金丝嵌红宝手镯。
那个一直盯着她们的丫鬟看到云姬戴着的手镯,眼神闪了又闪,寻到了上头吩咐她的人,将云姬带了贵重手镯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
“乖,别动,让我靠一下。”云姬哄孩子似的哄小梨。
池青昭心头疑虑越加重了,云姬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小梨,听话。”池青昭劝了句小梨,看向云姬,云姬媚眼如丝,却什么都不说。
这种时候不是刨根究底的时机,池青昭没再问。
过了小半个时辰,不见越王妃回来,却见越王妃的大丫鬟急匆匆的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传达越王妃的话。
“还请夫人们先坐船游湖赏荷。”
越王妃久久不来,众人都有猜测,都是聪明人,没人去问。就算原本安排的大船换成了一艘艘的小船,也没人提出异议。
越王府的船娘撑着一艘艘乌蓬小船,有的大点,能坐五六人,有的稍小,坐二三人,亲近之人相携坐一起。
池青昭没有相熟之人,她自己坐了一艘。
饮了几杯酒,在船上一晃,有些头晕,池青昭让船娘靠了岸。上了岸,花木葱茏,池青昭主仆三人转了几转,寻到一处有树荫山石的地方,坐下歇息。
没多大功夫,听到一阵奔跑嬉笑之声,顺着声音一望,只见两个丫鬟一前一后的追逐嬉闹,直奔她们而来。
“哎呀。”
前面跑的丫鬟一头撞上云姬,手里捧着的阔口小瓷瓶一翻,里面的东西泼了云姬一身,一股臭味迅速蔓延。
“这位姐姐对不起。”丫鬟见自己闯了祸,吓懵了。
“这是什么?”云姬似笑非笑。
“是,是湖底的淤泥。”丫鬟看着云姬衣裙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似乎吓哭了,“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求姐姐不要告诉管事,奴婢赔姐姐衣裳。”
“走吧。”云姬干脆道,见丫鬟愣了,她神色讥嘲,“不是要带我去换衣裳吗?”
后面的丫鬟想不到事情这么顺利,连声说:“对,对,奴婢的身量和姐姐差不多,住处就在附近,姐姐请随奴婢来。”
“云姬!”池青昭拦住云姬,冷冷看着那两个丫鬟,“去取衣裳来。”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神色紧张。
“夫人阻止妾,是想要让妾穿着这身臭衣出丑吗?”云姬推开池青昭,昂首睨向丫鬟,“臭死了,还不赶紧带路。”
“夫人,小心。”小梨扶住被推得脚步踉跄的池青昭,冲着云姬的背影跺脚,“不识好人心,别管她。”
池青昭稳住身子,前面已经看不到云姬的身影,只能看到花木的枝条在摇曳晃动。
“不对,小梨你跟过去。”池青昭脚腕似乎扭到了,无法疾走或者奔跑。
小梨不肯离开,“夫人你身边只有奴婢一人,奴婢不走。”
“云姬不对劲。”池青昭拧眉,又想到如果真出事,小梨也阻止不了,甚至会牵连到她,但不能不管云姬,“你去二门上,寻机会找个小厮给侯爷报信,机灵些,荷包里的银子全都用出去。如果事情不对,先保住自己。”说着,褪下两只羊脂玉镯塞给小梨。
“夫人出什么事了?”小梨握着玉镯害怕了。
“也许是我想多了,去吧。”池青昭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谜团里,因为缺失关键信息,而猜不到答案。
“夫人,你自己要当心。”小梨不在乎云姬,她怕真出事连累夫人。
小梨走了,池青昭不想坐以待毙,她的脚扭得不算严重,走慢点没关系。然而,她走了许久,都没再见到一个人。
又走了一段路,池青昭看到前面有一座假山,走近,听到一声叹息,听音色是位女子,就在假山对面。
池青昭忍着疼疾走,转过假山,果然看到一名女子的背影,对方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了头。
“这位夫人……”池青昭忽然住口,目光停在这女子的左肩,瞳孔骤然紧缩。
这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身杏黄衣裙,气势极强,她是池青昭两辈子见过的气势最强的女人。
“你在和本……我说话?”女子打量了眼池青昭,语气平静无波,眼神极有压迫力。
“夫人别动。”池青昭注意力都在她肩头,没在意她话里的磕绊。
女子有些意外,来人似乎不知道她的身份,更让她意外的是,她竟听从这人的话,站在了原地。
池青昭目露赞许之色,然当看到那条趴在她肩头正在蠕动的黄色毛虫时,这抹赞许之色一闪而逝。只差一点点,这条小指头大小的毛虫就要趴到她脖子上了。
这种毛虫有毒,一旦接触皮肤,会起红肿斑疹,甚至皮肤溃烂,受一番大罪,而且就算皮肤愈合了,留下的疤很难褪掉。池青昭以前见过有人胳膊上被这种虫爬了,留下很长一块黑色的瘢痕。
这时候不能直接出言相告,人在受惊的刹那,不一定干出什么事,极难保持理智将虫拍下来。
池青昭越走越近,距离这女子只有半步的距离,她忽然看向天空,讶然惊呼:“天啊,那是什么?”
女子本能的跟着望过去。
趁着这个机会,池青昭握着帕子的右手盖在她肩头,隔着帕子捏掉毛虫,并迅速猛掷到地上。
“刺客!保护太子妃娘娘。”跟着太子妃的宫女,再忍不住,不顾太子妃的命令,从树丛后飞奔出来。
原来是太子妃,池青昭瞬间想通了一些事情,难怪那时越王妃遽然色变,难怪一直等不到越王妃,不是因为泰顺公主来了,而是太子妃来了。
“参见太子妃。”被误会成刺客,池青昭不慌不忙的行礼。
“退下!”太子妃一声轻斥,冲到池青昭面前的宫女急忙刹住脚,脸色憋得通红。
池青昭从容起身。
太子妃看她一眼,弯腰揭开地上的帕子,看到那条还在蠕动的黄色毛虫,这位临危守城,敌军之血溅在身前而色不变的将门虎女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宫女们也都看到了,俱都面色大变,跪地请罪,“太子妃娘娘,奴婢失职。”
太子妃没理会宫女,而是看向池青昭,神色郑重,“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池青昭不知道这位太子妃的性情,侍候太子妃多年的宫女们知道,全都羡慕的看向她,她们这位出身将门的太子妃一诺千金。且太子妃家世显赫,父祖皆战功赫赫,与太子夫妻恩爱,太子膝下二子,俱是太子妃所出。她的人情,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出手之前,池青昭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太子妃,帮她也不是为了要一个人情。不过,池青昭也没有开口拒绝,这种地位的人,不会喜欢别人拒绝的。
“武威侯府池氏谢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惊讶不已,“武威侯?你是傅侯娶的那位夫人。”
她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池青昭纳闷又不解。
“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太子妃英气的眉眼紧紧皱着,声音也低了下来,似乎是怕吓着了池青昭,“你受的委屈,尽管和本宫说。别怕。虽说傅侯家事本宫管不了,但总能给你撑腰。”
“没……没有委屈。”池青昭一瞬间恍恍惚惚以为自己真是个小可怜,话都磕巴了。
太子妃面冷心也不热,第一次关心旁人的家事,第一次做这么和蔼的表情,她自己都受不了,听得池青昭否认,也就算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太子妃不是多话的人,池青昭记挂云姬和小梨,便向太子妃求助。太子妃听她说完,不在意的表示这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看出她脚腕扭了,命人抬了肩舆,这个时候太子妃不知道池青昭口中的婢女是云姬。
“去越王妃的住处。”太子妃说到越王妃时,语气奇特,似讥诮又似不在意。
太子妃今日之所以会来,是为了给越王妃不痛快的。越王妃喜热闹,随便寻个眉目就邀人游玩宴饮,太子妃一向不喜这些,两人相处多年,彼此性情都再清楚不过了。以前在晋州时,越王妃多数时候还是老实的,两人也能相安无事。
等到天靖帝夺了皇位,登基称帝,她成了太子妃,越王妃却不肯老实了。明知她不喜宴会,越王妃每每入宫哄完了皇后高兴,总要当着皇后的面邀她赴宴。太子妃拒绝得多了,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嘀咕,觉得她不能友爱弟妹。
所以,这次当越王妃再次假意邀请,太子妃不置可否,却突然登门,打了个越王妃措手不及。
越王妃前脚刚在人前显摆了身份的贵重,转眼太子妃来了。太子与越王虽同为皇帝的儿子,可太子是储君,他们是兄弟,却也有君臣之别。太子妃与越王妃同样如此。越王妃如何不怄气?
太子妃这次来是警告越王妃少耍小聪明,见她气得笑都笑不出来,目的达成,也没去见那些勋戚诰命。
池青昭坐着肩舆,跟在太子妃的肩舆之后,绕了几个弯,终于绕出了花木丛,又走了一段时间,走到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
临近越王妃在花园的住处,道路两边不再有树木,这是为了视野开阔。没了树荫荫蔽,毒辣辣的日头无遮无拦的炙烤,宫女们穿着鞋都觉得烫脚。
而在这种烈日下,道旁跪着一个女子,脸白唇青,摇摇欲坠。
“云姬。”池青昭认出这是云姬,愤怒又心疼,“停下。”
她从肩舆上下来,忘记了脚还疼,跑向云姬,“你怎么样?快起来。”
“夫人。”云姬眼睛通红,是之前还能出汗时流进眼里的汗水渍的,她勉强认出来的人是池青昭,似乎见到了一线希望,然而理智告诉她池青昭救不了她,“你快走。我得罪的是泰顺公主。”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公主罚的人你也敢碰,连你一块罚。”看守云姬的宫女端着个瓷碗回来,看到池青昭,大声责骂。
“砰”一声,那宫女边说边将手里的碗摔碎,指着一地碎瓷,命令云姬,“跪在这上面!”
池青昭勃然变色,冲着宫女的膝窝猛踢一脚,后者噗通跪倒,正好跪在那堆碎瓷上,疼得放声尖叫。
“泰顺公主是吗?”池青昭不知道云姬怎么得罪的泰顺公主,她是公主,池青昭救不了云姬。不对,可以的。池青昭向着太子妃跑了过去。
“太子妃娘娘,请救救我的婢女。”池青昭用了太子妃许诺她的那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