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临近九点的时候,房间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将两人吵醒。
温沐白胳膊从被子里伸出去,冰凉的皮肤蹭过许茶茶的脸蛋,拿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然后将它贴在耳边,嗓子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音,“嗯?”
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半睁的眼写着朦胧,难得看起来没那么锋芒的样子。
“茶茶?”估计是电话那头的人提到了许茶茶,她支起身任被子从身上滑落,侧头对上小奶包漂亮清澈的黑眼珠。
“早,小不点。”她拿开手机很轻地靠近许茶茶耳边说了一声,随后才对电话那头的那人说,“已经醒了,你们现在过来?”
许茶茶以为是要来接她去福利院的车到了,默不作声下床给自己穿上鞋子。
“过来。”温沐白坐起身,对她招招手。
许茶茶乖巧地走过去,用口型问“怎么了?”。
温沐白没回答她,只是抬手压了压她脑袋顶上睡出来的呆毛,唇边含着笑。
“那我现在带她下来。”她很快挂了电话。
“他们要来送茶茶走了吗?”许茶茶问得很小声。
“不是。”温沐白拿起梳子帮她梳顺头发,“警察姐姐说找到可能是你亲生父母的人了,今天那边派人过来带你去做鉴定。”
许茶茶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头,脸上却装出一副疑惑的模样,“鉴定?”
“嗯,就是确认你到底是不是她们的孩子,放心很快的。”
“这样啊。”可太好了!
沉闷的心情因为温沐白的话一扫而空,吃饭的时候许茶茶都忍不住高兴地晃起腿,幻想接下来的美好人生。
温沐白在蒋潘潘买的那堆夸张的公主裙里,挑了一条最能入眼的给许茶茶套上。
小奶包本来就生得白,脸颊还透着股自然的淡粉色,穿上浅白色的花边裙,整个人像马上要挥着翅膀飞走的小天使。
蒋潘潘来找她们的时候,正好看见许茶茶捏着勺子往嘴巴里送麦片,估计是觉得味道不错,她吃着吃着眯起了眼睛,发出软乎乎的一声轻叹。
“啊啊啊!”
温沐白和许茶茶两人停下进食的动作,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蒋潘潘根本感觉不到,她正在疯狂掐自己的人中,“不行了不行了!这小东西太可爱了!吃小孩犯法吗!我想吃小孩!”
“犯法。”温沐白和许茶茶齐声警告她。
……
因为冲着许家高额赏金,想要冒充当许家小姐的人实在太多了,甚至仿造胎记的人也数不胜数,许父许母不可能每天不工作到处飞,所以派了管家前来验证身份。
管家姓张,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妇女,她身后还领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张管家蹲下来与许茶茶平视。
“我叫茶茶。”她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怯弱。
张管家以为是身后的西装男子吓到她了,挥挥手让人钻进车里,然后朝许茶茶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可以跟婆婆去医院一趟吗?婆婆带你找爸爸妈妈。”
要不是警察就在边上站着,说这张管家是诱拐犯都不令人意外,这话简直就是人贩子的经典台词。
“没事,这个婆婆不是坏人,姐姐认识她。”温沐白拍拍许茶茶的肩安抚。
“好哦。”许茶茶用力点点头,主动伸出手握住张管家,“茶茶跟婆婆走,茶茶想见爸爸妈妈。”
听见这句话张管家不止怎的鼻头一酸,她低下头。
许茶茶的手很小,只能勉强握住她两根手指,但还是紧紧握着,柔软温热的皮肤下两人的心跳都在加速颤动。
这些年她也替许家奔波也见了不少所谓的“失踪儿童”,那些小孩一部分是被亲生父母逼着装样子,还有一部分是被人贩子威胁来的,但无一例外那些看似乖巧的皮囊下,都藏着掩饰不住的贪婪。
她跟在许家夫妇身边这么多年,早成了人精,孩童拙劣的演技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她看得出眼前的许茶茶不同,她不哭也不闹,眼神中还有点强装出来的坚强,尤其是鼓足勇气说出的那句“茶茶想见爸爸妈妈”,瞬间戳到她柔软的心窝。
张管家想就算最后的结果出来,许茶茶不是许家的大小姐,她也会继续帮这个孩子寻找她的亲生父母。
没有什么比一份稚嫩的坚强,更招人心疼。
坐在车上的时候许茶茶很安静,她两手紧握着身前的安全带,脑袋望向窗外,看那些树一排一排地倒去。
张管家找的是一家私人的鉴定机构,最快的加急五小时内就可以出结果。
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过来,采集了许茶茶的指甲和头发。
“别害怕。”
许茶茶紧绷的样子,让张管家误会她是害怕见到医生,于是买了颗波板糖塞到她手里,“茶茶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的。”
“婆婆怎么知道。”许茶茶没有把那糖拆开,只是把它拽在手里。
“因为你是乖孩子,乖孩子会得到神明的眷顾。”
又是哄小孩的话,许茶茶心里叹口气。
不过她应该早些习惯的,毕竟她现在就是个小孩。
“嗯,那茶茶努力做个乖小孩。”她露出让对方放心的笑容。
DNA采集完,许茶茶就被送回民宿,正好那个女警察今天上的是夜班,白天可以留出时间照看她。
温沐白去警局录二次口供了不在,许茶茶只能坐在椅子上百般无赖地看女警察塞给她的安徒生童话。
——带图话,还有拼音标注版的那种版本。
天知道许茶茶上次看这玩意是多少年前,但人就在边上看着,她还得装出一副看得津津有味的天真模样。
“怎么不吃糖?”女警察问她。
“想带回去给姐姐吃。”原本许茶茶想把糖塞进兜兜里,但太大了,只能捏在手里。
“真乖。”女警察摸摸她的脑袋,“不过你确实应该好好谢谢这个姐姐。”
许茶茶点点头,“当然,我会好好报答她的。”
“这事还多亏了温小姐,昨天半夜她突然给我打的电话,说了在你身上发现胎记的事情,我才通知的许家。”
“姐姐打的电话?”温沐白早上明明告诉她,是警局那边找到的线索。
许茶茶垂下头,不说话了。
……
温沐补充完口供细节,消除了留在警察局的身份纪录,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辅警叫住了她。
“那个,我这有伞,你拿去用吧。”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皮肤被晒得黝黑,但仍掩盖不住他涨红的脸颊。
“谢谢,不用了。”温沐白语气疏离,说完她朝对方微微颔首,打开门迎面扑上来的热气包住她。
“你起红疹了。”那辅警又追了一步,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指了指,“紫外线过敏吧,我以前有个同学也有这毛病,你这样放着不管严重了会晒脱皮的。”
“我知道。”所以她不管晴日雨天都会随身带伞,包里也总是带着药膏。
“那你——”
“我没事,再见。”温沐白没再给他把话说下去的机会,将卫衣帽子扣到头上,快步离开。
路人纷纷对这个面容姣好,却在大夏天穿着长袖的怪异女生驻足回望,但温沐白却仿佛看不见那些探究的目光一般,径直从小路绕过钻进民宿的后门。
到了阴凉一些的地方,脸和脖子那种被灼烧的热感才缓和下来,她快步打开房门,钻进浴室冲了个凉,然后又往起疹比较严重的脖子糊了层药。
做完这一切,温沐白才擦着半湿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来,拿起手机,发现没有张管家的回信,很快又将它放下。
她漫无目的地在房间内转悠,窗外的老树还是那副样子,树枝里的蝉叫依旧闹耳,心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随手将头发绕起,温沐白开始收拾房间,将之前拿出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进行李箱里。
等她塞好左边,打算整理右半边的时候,一张纸从衣服里被抖落。
她蹲下身拿起来看,是民宿的宣传单,正想转头放到桌子上,目光却扫到上方的一行小字。
字迹很重,看起来每一笔每一画都用了最大的力气去刻印。
【姐姐,茶茶撒谎了,茶茶舍不得你】
看着这几个字,甚至可以想象出小奶包握笔认真写字的背影,然后温沐白脑海中又浮现出许茶茶昨晚那个勉强的笑容。
“茶茶最喜欢和小朋友玩了,福利院里应该有很多小朋友吧。”
温沐白还记得许茶茶说的话,想来这就是她所谓的撒谎吧。
温沐白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只知道自己捏着那纸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将她拉回现实。
消息来自张管家:结果出来了,这个孩子真的是大小姐!
……
正在附近出差的许母是最先知道消息的,张管家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和一个重要的香料厂商洽谈续约合作的事情。
“许总?”对方见她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就一直盯着手机发呆,出于好意喊了她一下。
许母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她一个字一个字将鉴定单上的结果默念,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找到了,她的女儿找到了。
许母整理情绪快速和厂商代表签完合同,上车后第一句话就是对司机说,“去X镇,越快越好!”
“好的,夫人。”
许母捧着手机,身子后靠到椅背上,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时,惊喜若狂之后的紧张担心才冒了上来。
孩子离开了这么多年会不会不认得她了?
听说在乡下吃了很多苦,会不会怨恨她这个做母亲当初把她弄丢?
孩子不愿意认她这个妈妈怎么办?
如果如果如果,许母脑袋里此时充满各种各样的猜测。
最后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可怜的孩子。
明明前一天晚上为了修改合作合同的事情熬夜到凌晨,但此时许母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她心急如焚地望着前方的路,恨不得自己身上长翅膀能立刻飞到那孩子身边!
……
许茶茶的安徒生童话看到第七篇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在看清来人后,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姐姐!”
温沐白蹲下来,单手将人抱起来,“有乖乖听话吗。”
“她可是我见过最好带的小孩子了。”女警察笑着走过来,“看你表情,是好消息吧。”
好消息?许茶茶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爸爸妈妈找到了。”温沐白看着许茶茶用最直接的语言将这个她等待已久的答案说出来,“你妈妈正好在附近出差,接到消息停了工作已经忘这里过来了,快的话,今天你就能见到她。”
“真的?”许茶茶眼底泛上水汽,她吸了吸鼻子,抿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们还要茶茶吗?”
“要,当然要。”温沐白捏捏她的脸蛋,“你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不要胡思乱想。”
“嗯!”许茶茶一头扎进她的颈窝,将脸藏好的瞬间,眼泪就溃了堤倾泻而出。
温沐白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轻拍许茶茶瘦小的后背安慰。
“带走吧。”女警察对温沐白做了个手势。
温沐白点点头,用口型对她说了声“谢谢”,抱着抽泣中的小哭包回到自己房间。
许茶茶手里还捏着那本安徒生童话,嫌弃它碍事放回了一旁的桌子上。
温沐白猜到她的心情,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坐着。
许茶茶哭了一会儿,觉得戏差不多够了,终于把脑袋抬起来。
她拿手揉揉眼睛,泪湿的眼睫毛被柔得乱七八糟地贴在眼皮上。
温沐白默不作声拿起纸巾替她擦眼泪。
“谢谢姐姐。”许茶茶吸吸鼻子,小手在温沐白领口拍拍,“茶茶把你弄脏了。”
“不脏。”
“姐姐你这里……”许茶茶突然眯起眼睛,凑近温沐白的脖子看,手指在那点点,“姐姐你脖子上好多小红点。”
“嗯。”温沐白身子往后,和她拉开距离“吓到了?”
“才不是。”许茶茶语气严肃,但这份严肃放在那张稚气的脸蛋上却让人忍不住发笑,“疼吗?”
“有点过敏而已,不疼。”温沐白不想话题在自己身上多停留,“茶茶呢,还难过吗。”
“不难过。”许茶茶摇摇头,声音有点没底,“就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他们不喜欢我。”
“笨,没有人会不会喜欢你,你的爸爸妈妈只会加倍地疼爱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温沐白柔声说。
“那姐姐,我可以穿Kitty猫见妈妈吗?”许茶茶说。
“为什么。”
许茶茶撒谎一点不带脸红,“茶茶觉得Kitty猫最好看,想穿好看的衣服见妈妈。”
毕竟她现在还不知道许氏夫妇还有那位养女姐姐的性格,先卖惨争取点同情分,至少日子不会混得太难过。
以上是许茶茶在小姨家寄人篱下七年,吃过的亏里总结出来的经验。
温沐白静默了一会儿,淡淡点点头,“嗯,好。”
她没有选择纠正许茶茶的审美,告诉她那件破了洞的短袖并不如她此时身上的公主裙好看。
只会徒增这个孩子内心的自卑。
那身衣服昨天已经被洗过烘干,此时被挂在衣架上,温沐白将它拿下来递给许茶茶,小奶包很开心地抱着衣服小跑进卫生间换。
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温沐白的手机响了。
原本已经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许茶茶一下坐直身体,紧张地瞪圆眼睛望着她。
“没事。”温沐白拍拍她,然后接起电话开了扩音,“喂,您好。”
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张管家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估计是刚跑过。
“沐白,是我许姨,我……我在门口了。”
许茶茶抬头和温沐白对视一眼,贝齿紧张地咬住下唇,手也用力握住她。
温沐白轻轻回握许茶茶的手,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茶茶就在房间里,我现在来帮您开门。”
站在门外的许母听见房间里传来脚步声,逐渐靠近门口,然后是有人握住门把轻轻转动的声音。
她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声音被拧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许姨。”门打开,温沐白那张熟悉的漂亮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许母屏住呼吸,视线下移落在那大半个身子藏在温沐白身后,小手扯着她裤腿,只怯怯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奶包上。
“茶茶?”
许茶茶湿润的眼睛眨了眨,往后缩,看起来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兽,让人自然而然生出想要疼惜的感情。
“我是你的妈妈……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许茶茶走丢的时候才刚刚三岁,不记得是正常的事情。
“妈妈?”小奶包细细琢磨这两个字,泛着雾气的眼抬起望着气质出众的女人,“你还要茶茶吗?”
“怎么会不要!”许母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地说道,但她不敢贸然靠近许茶茶,只能蹲下身温柔地望着她,“这些年你受苦了,妈妈一定好好补偿你。”
许茶茶这才有勇气探出一些身子,许母看清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破旧短袖,领口的地方甚至还有破洞,就连胸前那个卡通图案都洗掉了大半。
之前她只是从电话里听张管家的汇报过,买走许茶茶的那对夫妇生活条件不好,但亲眼看见许茶茶这幅可怜落魄的模样,内心遭受的冲击和前者完全不能比拟。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公主啊,怎么能……怎么能受那么多苦。
“那就好。”年幼的许茶茶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随后她的话再一次将许母的心脏拧紧,“还以为……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呢。”
许母的眼泪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地落了下来,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用手死死捂住嘴巴。
她觉得似乎有人正在拿着钝刀一下一下在心口凌迟,内疚感和后悔铺天盖地地袭来,最终化为对眼前这个孩子的心疼。
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许茶茶,“我可怜的孩子,以后妈妈绝对不会让你吃一点苦!”
许茶茶没想到许母反应这么大,感觉到她抱着自己的身子正在发抖,于是抬起手,学着温沐白常常对自己做的那样,拍了拍许母的背。
“不哭不哭噢。”
她的嗓音稚气未脱,绵软的声音却带着小大人一般的安慰语气。
许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一个七岁的孩子安慰,那个孩子还是她丢失多年的女儿。
和她想的那些“如果”不一样,许茶茶没有恨她,没有疏远她,只是像只自卑可怜的小犬,用担心被抛弃的眼神望着她,甚至在察觉到她的难过之后反过来安慰。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许母忍不住捧着许茶茶脸颊亲了一口。
“我的宝贝简直就是小天使。”
许茶茶顶着脸颊上的大红唇印,目光有些呆滞。
行吧,至少初吻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