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没有忘记,张若无似乎很不习惯和旁人共处一室。
她是个善良的人。
为了不让张若无难受,直接把他药晕了。
刚才给张若无吃的,正是在新草地时,碾碎成粉撒给那株异化藤蔓的“昏昏欲睡”。药量能药倒一株体型巨大的异化藤蔓,药倒一个张若无自然也不在话下。
林芝关上门,合上窗,点上床边鲛珠做的灯,两人被昏黄柔和的灯光包围。
她垂下眼,小心而细致地解开他的腰带与外袍,露出里面洁白的中衣。
细长的手指缓缓解开中衣上的系带,褪下衣衫,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张若无看着瘦弱,却肩宽腰窄,法袍下藏着大片紧实的肌肉。
这本该是造物主的恩赐,但上面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刀口锋利且平整,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生出了增生疤痕,微微泛着黄。
不仅仅是胸前,背上、手臂上,处处都布满了这样的伤痕,胸前、手臂上还有几处刚刚结痂的暗红伤痕,似乎总在将要结痂的时候再度划开,疤痕很狰狞。
林芝眼神稍暗。
若不是她剥开了他的衣裳,以张若无的性格,绝不会主动说出他身上的伤。
这些伤口,并不大。但是密密麻麻,浑身上下竟少有一块完整的好肉。
难怪张若无身上从没有什么外伤,却总是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他这样,又如何不像是被人故意划开血肉放血?
是什么人做的?
是张真人,还是……掌门?
林芝的眼神凝在张若无安静的睡颜上,又想起在主峰上见到他时的模样,孤绝而冷峻,身上没有半分人气,好像半只脚踩在了悬崖边上,随时都会坠落深渊。
……亦或者是,自残。
*
张若无醒来时,屋里已没有人,外面天已经黑了。
屋内没有点灯,床边的火炉烧得正好,里面跃动着火光,室内一片昏黄。
“咕嘟,咕嘟……”
火炉上架着一口小锅,里面翻滚着药草,此时正冒着泡,一股熟悉且令人安心的药香包裹着他。
“昏昏欲睡”的后遗症,他的头脑还有一些昏沉。
望着青色的床幔,思绪转动得有些缓慢,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此时睡在谁的床上。
他仿佛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暗香。
张若无动作一顿,当即想要下床。
一掀开被子,他便发现身上的法袍不见了。
他坐起身,只见身上缠满了绷带,原本狰狞的伤口被人细心地裹上绷带,有淡绿色的草药从绷带的边缘渗出。
原来那股浓烈的药香不仅仅来自火炉上的锅子。
他眼睫轻颤,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却是有些无措。
那些狰狞丑陋的伤口……她都看见了?
他的记忆里只有一片荒芜,阴暗潮湿的山洞和时常划破血肉的利刃便是他记忆的全部。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生活在这个人世也不觉有什么乐趣。
直到被允许离开山洞,见到外面的世界,一开始或许还怀抱期待,后来才发现,不过是一片更新的荒芜。
毕竟没有谁会喜欢一个白发蓝眼的怪物,他所遇到的人不是对他敬而远之,便是对他恶语相向。听多了便也麻木,他们的模样化为凶兽,张牙舞爪留下满地血腥。
遍地熔岩与虚无的焦土,却颤巍巍地开出一朵花来,成为这片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但花朵娇弱易折,需要生长在阳光雨露充足的地方,待发现四周不过是一成不变的焦土与永夜,最终还是会枯萎。
张若无垂下眼,拿起床头叠得整齐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
天已经黑了,她却不在屋内,想必是不想和他同处一室。
但他皮糙肉厚,随便找个地方一扔,也是使得的,不必如此为难自己。
身体一寸一寸地褪去温度,张若无心中又泛起一丝细碎的难过来。
他系上腰带,推门出去。
正好见到林芝手上抓着一颗药草,身披月色匆匆归返。
张若无的动作顿住,有些苍白的手按在门框上,迟迟没有动作。
“你醒了?”少女的声音很平常,仿佛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林芝侧身进入房内,将刚拔来的药草投入锅中。
“还要一些时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少女在前面带路,张若无缓步跟在她身后,周围的黑暗如同画卷一般褪去了颜色,这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眼前少女的鲜活身影。
林芝带着张若无到了丹霞峰顶上,这里有一片湖泊,周围树影摇曳,映衬着满天星光。
张若无看到湖水中自己的倒影,雪发蓝瞳,透着一股妖异之感,他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只看着站在湖边身披月光的林芝。
她递出一枚丹药,眼神明亮:“你试试看。”
张若无却没有接。
月光如织,眼前的一切美得像是一场幻梦,一时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林芝弯唇一笑:“你放心,这一次不会让你晕过去了,这里这么远,我可拖不动你。”
“我可以就躺在这。”张若无轻声呢喃,在心中补充道,也可以葬在这。
林芝的目光始终温和却坚定,张若无最终还是妥协了。
哪怕是在梦中,他也不想看到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很快看到了变化。
在倒映的湖水中,他的白发一寸一寸变成了黑色,潋滟湖水中,他看起来仿佛与正常人无异。
张若无看着湖中倒映的自己,有些陌生。
林芝看着他的变化,雪练似的白发变成了绸缎般的墨发,张若无原本有些扎眼的长相变得柔和了不少,清隽俊美。
“你此去雾雨幽林,还会遇到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白发太过扎眼,唯恐多生事端……这是能改变发色的丹药,服下一粒能生效两天,如果有需要可以服用。”林芝递出一瓶丹药,里面挤挤挨挨,足有五六十粒。
张若无接过丹药,在心里默默算账,欠债越来越多,已经快要还不清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张若无望着眼前倒映着星光的湖水,声音微哑。
为什么第一次在飞舟上没有走,现在又要给他治伤,还给他炼制能够变换发色的丹药……
他像一个长年生存在地底,不见阳光的生物,偶尔得到一束阳光便觉得欢喜,但若是照进来的阳光太多,他又会疑心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林芝伸出手,手腕洁白如皓月,纤细而脆弱。
张若无不解其意。
“我只是个普通人。”
张若无目露惊诧,握上她的手腕探进去一丝灵力,他的眼神变得寒凉,心中更是生出一股后怕来。
她的体内经脉寸寸断裂,那人手法毒辣,全不给她留下后路,竟是不能用丹药、灵草修复的绝路之象。
可她一路走来,险象环生,她的表现却太过镇定。
在新草地中,独自一人在洞穴中燃起篝火,晾晒药草;又以纤弱之躯从高大的异化藤蔓之下解救出了白方虎。
她进退从容,他竟从未怀疑过……
她竟然是个经脉寸断,从此不能踏上修行之路的普通人。
这样的人,要独自在新草地中行走,会经历多少磨难?
“你……”张若无开口,却觉得所有的语言在此情此景之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谁做的,我替你把他杀了。”
他的眼神锐利肃杀,林芝毫不怀疑只要她说出名字,他真的会前去找他寻仇。
林芝摇了摇头,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阎鸣是这本书的主角,是身怀举世气运之人,而张若无会死在多年以后的一场大火之中。她并不想让这两个在故事中本毫无交集的人,忽然对上。
“修真界凶险,没有修为的人寸步难行,所以张若无……”林芝缓缓开口,“你能护住我吗?”
张若无一怔。
他心尖发热,似乎有什么陌生的情绪要满胀出来,但很快,心头又涌上一丝苦涩,他垂下眼,低声道:
“可我身体不好,不是长寿之相,你会炼丹,还炼得这样好,不论去哪儿,他们总是愿意护住你的。”
林芝神情不变:“你不愿便罢了。”
她转身欲走,衣角却被扯住了。
张若无抿唇不语,良久,缓声道:“非是不愿,只恐不能护你长久。”
“那你便努力,活得久一点。”
张若无垂眸,从前他从未想过要活多久,时常觉得哪天就这样死掉了也好。
但此时,心中有了牵绊,行走在人世便也不觉得太过难熬。
“你的经脉我会想办法。”他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
林芝这些天也看了不少医术,其中也有诸如《养脉经》之流,其中提到的方法对林芝来说都不适用。
她的经脉实在粉碎得太彻底了,当时阎鸣动手的时候,就从未想过要给她留一条后路。
但林芝也没有多言,知道张若无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林芝:“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再来找我换药。”。
“那我送你回去。”
张若无一路送林芝回到客舍,站在门外,直到看见窗缝里透出来的光也熄灭了,他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