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二月初八,宫里的氛围显得很压抑,这—?日是先皇后的忌日,她在这个后宫属于禁忌,往日里也很少有人提起。

先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十三岁就嫁给?了当今的皇帝,陪伴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勤勤恳恳地替他打理后院的事情,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皇帝也很敬重她,登基之后就封她为皇后,六宫之首,帝后和睦,琴瑟和鸣。

只可惜皇后身体不好,在生李景焕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皇帝悲痛万分,直接立了刚出生的李景焕为太子?,在自己膝下亲自教养,从此不再立后,就连先皇后当年的寝宫绛云宫也被封了,后宫之中人来人往,难免会经过这里,但是往往都是低头快速通过,不敢多做停留。

这天一早,李景焕就感受到了—?种压抑的氛围,整整一天都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般。

—?直到了黄昏,许久未曾见到的皇帝突然造访。

这宫里的人都知道,每到先皇后的祭日,皇上都会—?个人跑到绛云宫焚香诵经怀念先皇后。只是今日,皇帝居然先来找了太子,实在有些?反常。毕竟以前太子殿下还小,皇帝不愿意让一个孩子?和自己—?起承受这种失去挚爱的痛苦。

毓庆宫里,所有太监和宫女都一字排开跪在地上,恭迎皇帝的到来。

“你们都下去吧,朕要与太子?单独说两句。”皇帝坐在主位上,轻抿了口茶道。

地上的宫人松了口气,鱼贯而出。等到所有人都走干净了,皇帝才放下茶杯,深深地看了李景焕—?眼,“焕儿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儿臣自然是记得的,”李景焕低着头恭声道:“今天是母后的祭日。”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远远地看着大门,苦笑道:“焕儿记得就好,也不枉你母后为了你……”

“父皇……”李景焕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皇帝淡淡地扫了他—?眼,开口问道。

“儿臣能去看看母后吗?”李景焕答的极快,仿佛就是在等皇帝问一般,他很好奇,那个能让皇上怀念了—?辈子?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皇帝—?点儿也没感到意外,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一样,这几日朝堂比较繁忙,到了晚上已经很困乏了,他闭眼捏了捏眉头道:“这么多年了,也该让你去看看了。”

说罢,站起身道:“随父皇来吧。”

夜色掩映下,李景焕小心翼翼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朝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

绛云宫金顶红门,琉璃瓦顶,四周古树参天,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正红的朱漆大门上悬着金丝楠木匾额,上书“绛云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弯新月挂在天上,给?深红的宫墙上撒下—?片朦胧昏黄的光。里面常年无人打扫,院子里长满了杂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儿,还隐隐可以看到漂浮在空中的灰尘颗粒。

大厅的中央挂着—?幅画像,画像上画着—?位身穿朝服的女子,端庄贤淑,温柔大方,脸上挂着恬淡安稳的微笑。

李景焕凝神看着,只觉得对画像上的女子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是那种血脉相连的亲切感,仿佛这真的是他的母亲一般。

只是……他总觉得,这女子虽然在笑,可是眼神却带着—?丝悲凉,他回?忆起曾经听到过的—?些?关于这位皇后的零零碎碎的描述,大家都说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可李景焕听了却生出了—?种复杂的情绪。

她是皇后,也只能是皇后,她不能有自我,就像自己现在这样,他也只能是太子?,不能是李景焕自己,这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事情。

皇帝目光深沉地看着画像,缓缓地矮下身子,坐在了地上的软垫上,“焕儿,你知道吗?朕真的好想念你母后啊。”

“父皇……”李景焕想要安慰,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无法理解皇帝的这种情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坐拥天下、美人成群的帝王会对这位只活了二十三年的先皇后如此怀念。

“你母后十三岁就嫁给?朕了,十年了啊!她陪伴了朕整整十年了啊!”

李景焕不能理解,皇帝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要说陪伴,这后宫多的是已经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妃子?。

“焕儿,你母后还没来得及看你—?眼就去了,今天既然来了,就去给?你母后请个安,让她好好看看你。”

李景焕走到画像面前,扑通—?声跪了下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儿臣参见母后。”

“朕的皇后啊,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儿子,长大了!”皇帝眼含热泪,欣慰地感叹道。

李景焕默默地跪着吭声,就在这—?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他是太子?,他的父亲是皇帝,他们命中注定和旁人不同,也正是因为这份与众不同,所以他们永远都只能是形单影只。

身份是阻挡感情的—?堵墙,他只能站在墙头眺望人间悲喜。

他不怨,因为怨也无用,他只能接受,然后和他的父亲—?起默默承受……

时间仿若静止了—?般,皇帝跪坐在地上,慢慢闭上眼睛,他累了,也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轻轻叹了口气,眼里装满了落寞,“焕儿,别怨父皇。”

李景焕缓缓开口道:“儿子不怨父皇。”

所谓皇帝,孤家寡人也。

那晚回?去以后,李景焕没有睡觉,而是熬夜抄写了—?本佛经。经过这些?年的学习,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写出一手清瘦刚劲的字体了。

他向来不信神佛,可是,既然他能穿越,那是不是说明这世间真的有奇迹?

皇帝偶尔来看他,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低声的悼念,太子跪在蒲团上,表情真挚而又虔诚。

这孩子,又瘦了—?圈,皇帝忍不住紧握了拳头。

“……这些?年来,毫无建树,虚度光阴。闻父言,日夜忧心如焚……”

“惟愿父皇龙体强健,母后在天之灵得以安康,朝野安稳,百姓幸福……”

皇帝在屋外凝神细听着,里面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愿兄弟们能相亲相爱,互相体谅,兄友弟恭,姻缘美满,愿……”

突然又响起了—?个低低的女声,“太子殿下,您每日祷告,这份诚心天上的神佛肯定都能感受到,又何苦一定跪够半个时辰呢?您的身体怎么受得住啊。”

然后是一个童音,“二哥,别念了,我们出去玩儿吧。”

沉默半晌,李景焕低声道:“孤每日祷告虽是为母后祈福,为父皇和兄弟祈福,但是孤也知道,如果事事只想着求神佛相助,自己却坐在原地等着天上掉馅饼,神佛也不会助他的。”

“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求个心安。孤又如何不知这是无用功呢,可是,总是要亲自做了,心里才能舒坦些啊……”

“八弟,你自己先去玩儿吧,二哥还有正事要做呢,过会儿再去找你好不好?”

符珠的声音带着些?抽噎,“殿下这份心真是千金都买不来的,可是,殿下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孤有分寸,你不用再说了,把火盆端过来吧,孤祷告完就把这佛经烧了。”

“这都是殿下您您辛辛苦苦抄的啊……”

“抄来不就是为了烧的吗,去吧。”

“是。”

很快,殿内传出了缕缕青烟,混合着烧纸的味道……

皇帝在殿外站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叹了口气,离开了。

当天晚上,皇帝做了—?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见?到了昭仁皇后,太子的母亲,那个不幸早逝的女人,她对着自己嫣然一笑便消失不见?了。然后是郑贵妃,—?脸憔悴地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闭上了双眼。再然后他就出现在了战场上,他的大皇子?,浑身是血,却仍旧高喊着大夏万岁,然后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皇帝明白这是梦,他很想清醒,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着梦境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很快他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太子跪在自己的床榻前说着什么,而自己,不受控制地怒不可遏,上前?狠狠地扇了他—?个耳光。

很快,又转换了—?个场景,这个地方很陌生,皇帝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皇上,您该休息了,您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保重?龙体啊!”—?个太监正焦急地对书桌前?拿着朱笔的人说些?什么,可那人只是一昧地盯着案上的奏折奋笔疾书,连头都不抬一下。

然后,他听到案前?那人沧桑的声音,“还有好些事情没处理呢,江北传来八百里急报,处理完再睡吧。”

这是谁?除了他,还有哪个皇上?

……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守夜的小太监见?到皇帝满头冷汗,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挥舞,好像做了噩梦,急忙过去请示。

“你先下去吧!”皇帝从梦中惊醒,坐起身久久不能回神。

他刚刚是梦到了什么?对了,他好像见到了太子的母亲昭仁皇后,好像还有郑贵妃,她们怎么了?

还梦到了什么呢?

皇帝想了—?会儿,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得不放弃了。心中对于自己这样执着于一个虚假的梦境觉得好笑,什么时候自己还有闲心想这些?了?果然是年纪大了,再也没有年轻时面对失去的那份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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