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成罗想,秋露白一直自斟自饮,看似悠然,实则随时都能动手。
对方的沉静中带着杀气。
烛光就漾在她的酒杯之中。
宗成罗本来以为,自己只是迟生?了两年,才没能与杜静若等人同列,此刻才晓得,身为鱼叟弟子?,他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得多。
江湖何其之大,连秋露白这等看不清深浅的少年高手,居然也是位无名之辈。
或许是他出神时间略长,对面那位白衣少年的手腕忽然下沉寸许,同时食指微微外曲。
宗成罗看得分明,虽然两人相隔数丈之远,但秋露白这下分明是在点自己的膻中穴。
他并未感到劲力袭身,立时明白过来,对方只是虚招试探,也随之做出反应,左掌先是上抬,封住心口,接着不等招式用老,立刻翻腕外切,正是鱼叟所传的功夫《十散手》中的第一式“有失远迎”。
宗成罗变招,对面也随之变招,眼见那白衣少年指尖微微外拨,如柳拨飞絮,端的是轻柔飘逸,另一边则手掌连挥,似拂尘扫雪,双方变招具快,须臾间就斗了十招,起得莫名,停得戛然,整个过程不过片刻功夫,纵然厅上围观者甚众,也无人发现,这两位年纪轻轻的高手居然已经暗中斗了一场。
烛光之下,白衣少年依旧捏着酒杯,还抬眼朝宗成罗微微笑了笑。
宗成罗竖掌当胸,怔然片刻,也跟着缓缓撤去招式。
他们最后看似不分胜败,但秋露白从头到尾都没将酒杯放下,招数上的变化有限,如此一来,宗成罗已经算是输了。
宗成罗想,《十散手》总共十招,他直出到第十招上,才与对方打了个平手,那多半是因为秋露白想多看看鱼叟一脉的武功,才一直留有余力。
眼见厅内气氛愈发?紧绷,孟瑾棠终于放下了酒杯,对着葛家弟子?道:“既然那位孙先生?没有进阁下的家门,又怎么能在合同上按下手印的?”
葛家的老头子瞪身边的年轻子?弟一眼,虽然恼恨小孩子沉不住气,却也不得不帮忙打圆场。
“当日孙先生?虽然没能登门,但是咱们怕孙先生?遇见?什么不便之处,特地外出迎接,正巧看见?孙先生?倒在路边,距离昏迷只差一线,孙先生?担心错过这次机会,就抓紧最后的时间,在合同上按下了手印。”
“……”
在座之人闻言,纷纷侧目,觉得对方算是给他们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孟瑾棠长叹一声,真诚道:“在下有一个建议,下次再遇见?类似的场合时,贵派可以换一个想象力好点的人出来发言,至少编出来的瞎话不至于如此生硬。”
葛家的老头面色涨红,片刻后道:“听来确是有些古怪,葛某也不明白孙先生?为何这样。”
孟瑾棠笑:“若是孙先生?觉得自己快要不行?,合同定下来也是没法履行,那何苦非要签订不可呢?”
葛家老头的表情更是尴尬。
孟瑾棠:“可若是孙先生?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那等伤愈后再签下合同,也不算晚呐。”又道,“葛先生?都不晓得孙先生?状况究竟如何,居然也敢签下合同?”
“……”
葛家老头发现,他现在居然只能在说谎跟趁人之危间二选一。
不管选哪个,一个人品坏的大帽子?怕是都得扣在了头上。
说到这里,但凡无妄剑派之人讲点江湖道义,停云楼这边基本就能甩脱这个合同,当然不讲江湖道义也无妨,在对方首先违反规则的情况下,孟瑾棠对使用不讲江湖道义的手段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诸向文微露不悦之色,朝边上的下属使了个眼色——其实对他而言,葛家与停云楼的纠葛本来也不是要紧的事,只是想以此为契机,把话题切到那位孙先生?身上。
被遗忘了很久的某位六扇门不知名人士,终于趁着葛家老头无言以对的机会抢回了发?言权,急忙道:“大夫发?现那位孙先生?,身体状况不佳……”
孟瑾棠笑:“这点不用‘发?现’,你?可以直接推测出来。”
六扇门中人:“……”
他只是铺垫一下,要不是对方连连打岔,早就已经进入了正题。
“除了头上的伤之外,还有些中毒的痕迹。”
话音落下,孟瑾棠能听见身边那小姑娘咚咚的心跳声。
——这就是武功低微之人的劣势,就算说谎,也很难控制住说谎时的反应。
事到如今,她早已经明白了事件的脉络。
那位孙师叔与无妄剑派的合约一旦签订,无妄剑派就能借着停云楼未曾履约的借口,接手蓟家姐弟的产业——姓孙那人虽然不是掌门,但有师叔的名分在,加上平沧城又不是个能讲道理的地方,蓟家姐弟怕是无处喊冤。
察觉到当前状况的险恶之后,蓟飞英决定先下手为强,在孙师叔出门签约之际,悄悄给对方下了毒。
孟瑾棠不知道蓟飞英是怎么弄到毒/药的,只觉这小姑娘时机卡得颇为巧妙,姓孙的那人毒发?时已经出门,但还没抵达葛家。
头上的外伤应该只是掩饰。
葛家那边在找到一个摔倒在地的孙师叔时,多半也只以为自己运气不大好。
蓟飞英想一箭双雕,在解决孙师叔的同时,把孙师叔受伤的黑锅栽在对面那边,不料葛家那边在没法让人手动署名的情况下,居然选择以指印的方式来让那姓孙的人“签下”合同。
按孟瑾棠的想法,蓟飞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挺不容易,只是对敌人脸皮厚度把握不准,才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无妄剑派有诸向文做靠山,尽可以胡作非为,但蓟飞英却不能对孙师叔下死手,否则六扇门哪怕不了解内情,按照以往栽赃陷害的工作习惯,也必定会借口谋害长辈的名义将两人抓走。
葛家那些人想来是被蓟飞英将姓孙的带回去照顾的行?为模糊了判断,还以为真的只是意外,后续做事时便留了些余地,要是他们晓得了是这小小女孩做的手脚,只怕在孟瑾棠到来之前便要下狠手。
六扇门中人表示,他们已经问了出来,蓟飞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从谁那里付了多少钱买来的毒/药,甚至连毒/药的名字也已经弄清楚,并准备好了救治孙师叔的方案。
这些信息绝非片刻功夫就能搜集齐全,当日那无妄剑派的代表登门,怕是借着招揽的名义打探情况,所以在被拒绝之后,也走的十分干脆。
诸向文冷笑两声:“蓟姑娘不肯认么?也罢,反正距离不远,就请在座各位武林同道一齐去停云楼那看看,也顺带做个见证。”
蓟飞英还未说话,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边上的白衣少年拉了一下。
孟瑾棠低声:“既然如此,那也不必担心,纵然有人想栽赃陷害,在座武林同道也不是瞎子。”
蓟飞英注意到,在说起“不必担心”四字时,这位白衣少年的目光沉静如深潭。
虽然晚饭刚刚吃到一半,但所有人都利索地放下了筷子,浩浩荡荡地集结成队,向着蓟家姐弟所居住的小小院落出发。
诸向文在平沧城内何等威势,有路人撞见?六扇门中人出巡,吓得连忙避在一旁,既不敢躲起,又不敢继续走动,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般。
同行?的队伍里,有人刻意讨好道:“便是掖州王出行,也不过如此了。”
那白衣佩刀的少年闻言,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赞成。
孟瑾棠淡淡道:“依在下之见?,若单以噤若寒蝉来看,掖州王怕是比诸大人不上。”
她在掖州本地威望甚高,但也多是钦佩敬服,不像诸向文,本地人一见?面就惧之如虎。
宗成罗好奇:“秋少侠很佩服掖州王么?
孟瑾棠一本正经道:“孟掌门武艺高强,仁厚侠义,实在是我辈楷模。”
她特地将咬字的重音落在“仁厚”上。
宗成罗沉默了会,感慨:“没想到秋少侠如此胆识,也不敢说一句掖州王的不是。”
孟瑾棠:“……”
这重点抓得就离谱。
其实蓟家姐弟的住所已经非常靠近城外,幸而随队之人多少都有些武功在身,步履轻捷,一路行来也不觉疲累。
小小的院子,半颓的围墙,几株高出围墙的花木,那样破旧,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屋内很黑,被六扇门唤来的大夫正候在门口,还未说话,就感觉一阵风吹过,那白衣佩刀的少年已经闪身进去,擦亮火柴,并点燃了一支蜡烛。
蓟飞英注意到,那根蜡烛,并不是他们家里放着的蜡烛,与市面上的那些也有些不同。
不但短细,而且小巧,颜色白得像玉。
孟瑾棠把蜡烛放在了孙师叔的床边,又打开窗子?,好让内外的人,都能瞧见榻上人的脸色。
诸向文向面前的小屋瞥了一眼,那位大夫躬了躬,低头走了进去,当着众人的面,给孙师叔把了下脉。
那大夫捋着胡须,摇头晃脑一阵,起来拱手道:“病人中的是玉莺花的毒,也正是因着中毒,才一直昏迷不醒,看情况,已经有些日子了。”
孟瑾棠笑:“我倒不是怀疑老先生?的人品,只是如此大事,还是都找几个大夫一齐看看得好。”
那大夫一仰头,道:“你?不信么?要证明也容易,老夫晓得该如何解除玉莺花之毒,现在就给此人把毒治好,你?们便晓得老夫所言不差。”
蓟飞英一言不发?,蓟飞茂虽不知姐姐私下做了什么,但也隐隐觉得大事不妙。
孟瑾棠做了个请的手势,依旧是一派轻松之色。
诸向文看着她,觉得这少年人与停云楼或许当真没有太多勾连,否则怎会如此自若,定是不知蓟家姐弟做了什么手脚。
那大夫哼了一声,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颗丹药来,化入水中,给那位孙师叔慢慢灌了下去,道:“一刻之后,病人便能苏醒过来。”
孟瑾棠闭目靠在墙上,耐心等待,顺便还简单修炼了一下内力。
站着修炼肯定没有打坐修炼效率高,但也聊胜于无。
一刻钟之后。
停云楼的孙师叔依旧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安详姿态,昏迷得十分实在,蓟飞英看着榻上的男子,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事情正在往好的那方面发展。
孟瑾棠笑:“大夫方才说的是一刻之后?”
大夫用袖子?擦了擦额上冷汗,支支吾吾:“这毒,这毒……很是复杂啊。”
孟瑾棠微微一笑,算是赞同对方的观点。
确实复杂。
毕竟是她亲自调的毒/药。
孟瑾棠医术固精,毒术也是看家的本事。
这位大夫论起职业水准来,估计只有初级水平,不可能诊断出来“玉莺花”这种高级毒物,所以肯定是有人提前将解药交给了他,让他出面背个书。
更何况那姓孙之人所中的“玉莺花”之毒,其实已经被孟瑾棠前两天抽空给解除了,之所以迟迟不醒,是因为她用《续命金针》中衍化出来的手法,给固定住了当前状态。
孟瑾棠已经可以将真气凝聚成线,不用工具也能造成刺穴的效果,所以并未在孙师叔身上留下痕迹。
可能是觉得这个大夫虽然演技还可以,但专业技能实在太差,诸向文又黑着脸,让人换了个高明些的郎中过来。
他其实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如果说之前的大夫是六扇门养着的人,则这位新请来的大夫与他们之间,就只存在着一些正当且健康的金钱关系,加上江湖中人一向对医学类职业有优待,所以很难被威逼利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是实话。
诸向文本来十分确定那姓孙的人是中了玉莺花之毒,现在也感到了一丝强烈的不安,但箭已上弦,这场戏,总还得接着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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