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就连沈媚烟都惊了一惊。
她只能通过掩月指间的缝隙看到外面的情况，却也清晰地瞧见，一只昂首的火鸟携着冲天火光，直扑她的身边而来。
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染成了朱红，如同置身修罗地狱。
她的身边是谁，除了苏放就是空气。
而很显然，怨生不会拿空气试验一道符篆的威力。
滚烫的热浪在洞中掀开，以不可阻挡之势摧毁了所经之处的一切。
怨生并未刻意控制符篆的攻击范围，火焰凝成的尾羽扫过邻近的两个部下，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两妖根本来不及，身上顷刻便燃起熊熊烈火。
倒是下方的苏放，凭着对怨生的了解，在对方开口时就心中一紧，暗自做好了准备。
凤凰模样的火鸟似烟花般消散，做为一名实力不俗的金丹修士，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一张下品玉符的攻击并不难化解。
在他身边的掩月同样没有退却，只是稍稍侧身护着怀里的桃木，同苏放一起接下了这场试探。
两股力量的对撞下，洞顶的乳石都被震碎了好几根，碎屑在地上铺起薄薄的一层，与怨生那两个手下死后的灰烬混杂着，因为未消的余波而颤抖翻滚。
风止烟散，烈火平熄，苏放眼神虽冷，脸上的笑容却是依旧，朝上首的怨生拱手道：
“符篆的效果，不知尊者可还满意。”
“尚可。”怨生颔首，并未去看那两个死去的妖修，而是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块玉牌，居高临下地丢给了他们。
“拿着，自会找到秘境的入口。”
“本尊会……等你们出来。”
谯明城的大妖微微笑着，这个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强烈的违和，仿佛是被两只看不见的大手扯着嘴角，生生逼出来的。
比皮笑肉不笑更令人不舒服。
会面结束，怨生吩咐一个手下送今日的几位“客人”离去，自己则坐在远处，闭目沉思。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是来自曾在仙门待过的、比狐狸还狡猾的苏放，还是对方身边的那个筑基树妖？
见主人露出如此神情，洞中的诸妖两两对视着，默契地退下了。
难道，是树妖带着的那个小妖？
他为自己的想法咧开嘴，讥讽又不屑地笑了笑。
或许是离成功只差几步，他久违地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但仔细一想，自己又有什么可怕的，连无数修士谈之色变的雷劫都奈何不了他。
有……在，他一定……
思维陷入了原初的混沌。
天地初开，混沌初别，上古大神盘古氏身化万物，元神分化诸神，却如后来的娲皇氏补天一般，余下了几缕散落于六界之中。
而他，就侥幸窥得一隅。
怨生沉思之间，沈媚烟一行已经离开了高耸入云的“九重天”。
今日之行也算顺利，就是最后的那道火鸟符，还是在心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然后是隐身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妖修，让阴影又加重了几分。
“渺冥尊者……”
对于怨生那有些挑拨离间的试探，苏放倒是释然，似真似假地发出一声给身后之妖听的感慨后，便话锋一转，邀身旁的两个树妖去城中走走。
顺便甩开怨生的这只“眼睛”。
谯明热闹如昔，九重天上的争斗并不会影响普通妖族的生活，也不会为他们所知。
和昨日相比，沈媚烟发现有关兀则真君的告示已然不见，对方似乎已经被怨生决心抛弃。
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了两三个时辰，华灯初上，月近柳梢，他们背后的尾巴终于消失，苏放还用神识扫过四周，确定没有修士再跟着他们，这才带着去见自己熟识的一位炼器师。
“姑娘是否看出怨生的不同寻常之处？”金丹修士在路上问。
怨生所给的玉牌交予了他保管，通体莹白剔透，只在中心处有一点血似的红。如果把这块玉看做一个人的话，这点鲜红就仿佛跃动的心脏。
是拘缨国的环玉，思乡者也，据说无论离开故土多远，最终都将归去。所以拘缨国人会以此赠离人，祈祷能有再见之时。
“出窍期的大妖，自然是不同寻常的。”意思就是没看出来，“不过，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陌生又似曾相识，但沈媚烟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他，不管是一千年前的现在，还是一千年后的未来。
妖皇掩月的时代，谯明城可没有这号神秘的人物。
“怨生的年岁，比城主还要大一些。”
顺着街市走到山的另一面，喧哗渐止，人声随着连片的红灯笼一起远去，只有一轮孤寒的冷月笼罩着他们。
前日来自城主的召见，和今天的所见所听，让苏放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但他并未急着说出来，而是微微侧望着掩月的方向，想先听一听对方……怀中的桃花妖有没有同他想到一处。
“谯明的城主，大约很不喜欢他吧。”
沈媚烟做为合欢宗的掌门，对于这些领导者间的小心思参透得很明白。
合欢宗家大业大，太上长老颇多，她继承掌门之位的时候便有那么一三五个跳出来不同意，嘴上说着她天资不高性格古怪，其实就是想趁着门中权力交替的良机，造访上位。
顺着这条线，她最后摸出了一批怀有异心之人，或杀或囚或流放，这场腥风血雨持续了整整两年，从此不敢再有人对她的掌门之位说三道四。
而谯明的大妖怨生，做为明面上的“臣子”，却意在城主之位，其心其行，已经很符合清理门户的标准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好不容易逮到了对方的弱点，谯明城主肯定不会放过。
至于这个弱点是什么，那便要抵达了拘缨国后才能知道了。
“他不敢去拘缨国。”
说出这个谯明城主、苏放、还有沈媚烟都怀疑到了的猜测的，是掩月。
语气坚定，仿佛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证据。
“但他会在外面等我们出来。”沈媚烟说，“如果里面的秘密当真如此重要……我觉得他不会让我们活着回到谯明。”
最开始，他们只是想除掉兀则永绝后患，去与不去，他们尚且有的选。但现在，掩月的命运已经和那里拧到了一起，就算外面有化神修士堵着，他们也必须去一趟。
何况秘境寻宝向来就是一场豪赌。与天赌命，与自己赌运，鲜少有修士能抵抗住这种诱惑，毕竟他们修仙问道，为的就是最后的羽化飞升。
尤其是苏放，修为停滞的他从眼前的高风险里嗅到了高回报，眼睛也一如初遇掩月时那般明亮，仿佛水中浮木终于找到了一点依凭。
谯明向阴的半城更为原始，与带山镇类似，这里的店铺房屋半掩于树木之后，半隐在石洞之中。
苏放的那位熟人最善铸剑，其他的虽也会，却不如铸剑那么精通。
“鳛鳛？”
炼器师一眼就辨出鱼鳞是何物，手指像是在抚摸情人一般，轻轻摩挲着它们：“上一次见到，还是五年又三个月前。”
剑修对宝剑格外喜爱，炼器师也对罕见的天材地宝颇为珍视，所以他才会记得这样牢。
“上一次，是兀则真君的亲弟？”苏放问。
“不错。”炼器师爽快道，“除了鳞，还有皮骨甲眼。脊椎的那一截骨头被特意叮嘱，做成了一把上好的骨椅。”
光是从对方的这一番话，就能听出折云的妹妹死得有多惨。
沈媚烟没有出声，苏放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主动道：“你还是同过去一样。”
“只炼器，不问材料的出处和来处。”
炼器师叹了口气，铸剑炉的火焰随之一灭一明，像是能感知到他的情绪：“对于我们这种修士，这样才能活得更长久些。”
苏放深以为然，说完鳛鳛鱼鳞是要炼成防具后，又问掩月是否需要一件趁手的兵器。
被火光映成橘红的武器架上，一排排刀剑枪矛整齐排放，其中又以剑的数量最多，每一把都散发着湛湛寒光。
“……”掩月思考的时间总是要比其他人长一些，“有适合木灵根的吗？”
“原来阁下是木灵根。”
炼器师并未发现眼前之人其实是水灵根修士，走到武器架前，取下最右的一把递了过来。
是一柄宽度较窄的单刃长剑，剑身笔直，剑柄弯曲如月，吐出下方的清寒冷光。
这把剑，掩月当然不是为自己买的，而是为了掌中的桃花妖。
他用小指轻点着沈媚烟，无声地询问着对方的意见。
沈媚烟她望着平躺在炼器师手中的锖色长剑，新发于硎，刃如秋霜，光寒十四州，确实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剑。
只是她，向来是从不用剑的。即便是用，她的剑道造诣也并不高深，倒是辱没了一把神兵。
但既然是掩月想送，收下也没事。
她于是回碰了对方的手指，意思就是很喜欢，大脑放空的那种喜欢。
而因为她的喜欢，掩月的唇角眼底都有了笑容，开开心心地拿出乾坤袋，用自己赚来的灵石的付了钱。
赚，指在大晚上出城三十里，两拳打死了一个蝎妖。
又被默默塞了一嘴狗粮的苏放，僵硬地转过头，和这位炼器师好友告别。
回去之后，掩月就用小狗般的眼神，无声催促着桃花出来看剑。
附在一截桃木上大半日的沈媚烟身体和神魂都有些疲惫，但展现给对方的依旧是雀跃的欢喜。
用仙酿、龙首玉和大量灵石养了这么久的伤，她已经可以再度化形，此时便是以那副与自己只有一二分像的脸，弯弯着眉眼，在昏黄的烛火之下看着掩月。
“真的要送给我吗？我……我并不会用剑。”
“以后，会。”掩月说。
这几日他的心情远没有在渚水时松快，此时与她倒是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岁月静好，许久未见的触手们也缠了上来，几乎把人形的她裹成一个粽子。
桃花馅的粽子没有挣扎，只点了点圈在脖颈处的，要对方稍稍松些力。
“以后，我们还会做很多事。”掩月又道，漆黑的瞳中，再度浮现出夺朱之紫。
与他对视的沈媚烟，也第二次有了自己正在和亘古混沌凝视的感觉。
“……是啊，以后我们还会做很多事。”停顿了半晌，沈媚烟才道。
“我们也会有很多个以后，很多个渚水的春天和谯明的夏天。”她有种徒弟下山历练前师父给画大饼的错觉，“等你足够强大了，我们还可以去妖域其他的地方——那些过去掩月一个人走过的、待过的，再走过时，就是两个人啦。”
她的指尖抚上掩月的眉尾，双掌微合，仿佛将对方眼中的紫色捧在了手心，又仿佛以此触摸到了比上古时期还要久远的洪荒宇宙：
“掩月，你说好不好呀？”
“好。”
掩月凑了过来，有些难以自持地，在她的唇上点了一点。分开时脸颊薄红，眼睛的颜色也变成了原本的幽紫，看着她的目光躲躲闪闪，却还是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花花……”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后，他终于还是垂下了视线：“我又有些，不舒服。”
他依依不舍地将触手从桃花的身上滑下，不好意思地左看右看，寻找着那只屋中本就有的浴桶。
“等一等。”在对方即将站起来时，沈媚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襟。
灯火下，妖冶的树妖百媚千娇，妍姿艳质，看得人移不开眼。
“其实，这种不舒服，还有另一个办法。”
她说，让掩月重新贴近自己，在对方的耳边道：
“掩月，你想知道吗？”
“或者说，你想要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入v，最近太忙了没看好时间又不想挤周末夹子，所以会先更一章再补上（累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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