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宛转,月照花林,赤眼猪妖离去后的渚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这份平静究竟能维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那猪妖若是去而复返,你该当如何?”系统问。
“如何?”回到桃树中的沈媚烟,瞧着自己牢牢扎入地下的根须叹气:“只能祈祷妖皇大人不忘救命之恩,分出两只手把我挖出来扛着跑路了。”
“……”系统不说话了。
嘴上同系统开着玩笑,心中却已千思百转。
从赤眼猪妖今晚的反应来看,渚水神女在千年前的妖域也算是小有威名,狐假虎威就可吓退一名筑基期的妖修。倘若要杀掩月的只是那猪妖,对方短期之内大概是不会在冒犯神女灵威。有了喘气的时间就好办了,无论是设计伏杀,还是言语斡旋,沈媚烟都有一定把握。
可倘若是猪妖背后另有其主……
她望着水中的掩月沉思。
做为踏上过登仙梯的前渡劫修士,直觉在说事情远远没有她看到的这么简单。
刚才的一通操作损耗了不少灵力,沈媚烟默念着从前修习的心法口诀,艰难地催动丹田吸纳吞吐四周的灵气,收效甚微,许久才恢复了一些元气。
至于千辛万苦救下的妖皇大人,因为伤势太重,几乎是猪妖离开的同时便晕了过去,此时正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像一个发得不太成功的大面团。
只不过这个面团晶莹剔透,身体表面还布满了深紫色的小圆环,看着倒是挺漂亮。
美丽的东西大多危险,沈媚烟不确定掩月是否像某些妖修一样,体表会分泌保护自己的毒液;但好在她现在是个漂亮的桃花美人木,皮糙没有肉,坏死的枝条还能直接切断丢掉。
伸出树枝将其翻了个面儿,三道狭长的伤口出现在她眼前,狰狞可怖,触目惊心,由上到下贯穿了掩月的整个后背,瞧着像是利爪所致,但并没有鲜血渗出——掩月的原型确实奇怪,半透明的身体看不见青筋和血管的踪迹,更别说心肺等器官。
除了新添的伤痕外,对方的身上还有许多已经愈合了的陈年旧伤,八条腕足中的某条也明显比其他的短一截,断尾小猫似的可怜,昏迷在她面前的模样也很像只孤伶的幼兽。
想当年,她那个徒弟出现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掩月的伤势无疑很重,换做旁的炼气小妖,估计这会儿早就没了气息,但未来妖皇不愧是未来妖皇,就在沈媚烟查看伤势的几息之间,那三道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愈合。
惊讶在沈媚烟眼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以她如今的修为,要医好那伤可是难于上青天。
通常来说,水生类的妖怪与水亲和,伤口在水中会愈合得更快。沈媚烟便没有再动他,只是又分了几条树枝过去,轻轻地拂掉沾在他身上的水草和砂砾,然后让其中的一枝变得尽可能的柔软,柔软到可以像布一样包住他的伤口,并缓慢地输送一些灵力过去。
柔嫩的桃树枝缠上身体的那一瞬,掩月睁了睁眼,紫色的瞳孔妖异无比,仿佛开天辟地之前、万物诞生之初的混沌天穹。
后来的正道修士谈妖皇而色变,大约也有他这双眼睛的原因。
恶紫夺朱,邪欲侵正,乃不祥之兆。
虽然用“迷信”来形容他们这群仙门修士很可笑,但沈媚烟并不相信这些。以她目前的所见来看,幼年少时遭受无尽追杀与无限恶意的掩月,成为妖界之主后没有将整个妖界杀成一片血土,而仅仅只是脾气差了点、性子冷了点、头发白了点,就已经十分光风霁月了。
话说回来,她从前参加论剑大典时听人说过,掩月私底下有个特殊的癖好,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吃炖猪肉。
仔细处理完了未来妖皇身上的伤口,将将炼气又损失了大量灵气的沈媚烟,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远处的天边,渚水与玉山的交界处,一轮残月昏昏沉沉,似乎马上就要坠入地下。
最后确认了一下掩月的情况,从她身上生长出去的树枝不重不轻地环抱住这个八足小妖的身体,和对方一起或主动或被动地沉入了梦乡。
体型和凡人无异的掩月,其实已经在妖界挣扎着生存了上百年。
他不记得自己在何处诞生,只记得天如熔炉,地是焦土,汹涌的烈火烧尽了触目能及的一切,除了自东往西流入归墟的冥海。
逆着太阳星的灼目红光,他模糊地窥见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强大、温柔,将他从无垠的寒冷中拉出,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温暖。
他放心地枕着对方的臂弯睡去。此生此世,或许还能加上前生后世,都不会再有这样安心的时刻。
只是在漫长的仓皇和狼狈里,他已经做过无数个类似这样的梦,无一例外都是镜花水月。
醒来之后,他能拥有的,只有一张又一张充满厌恶的脸。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吧……
掩月这样想着,那股萦绕着梦境的淡淡清香却越发真实,而当他睁眼后,眼前也真的有一株立于水边的桃花树。
花开满树,枝繁叶茂,像一朵从空中飘下的霞云;又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垂下两条打满花苞的树枝,手臂似的圈住了他。
很明显,这是一株成精的桃树,是和他一样的妖修。
意识到这一点,掩月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惊慌。
自他有记忆以来,凡是遇到的妖修,轻则对他恶语相向,重则像昨晚的猪妖一样要取他的性命。
在他们的眼里,他似乎比“正道修士”更为可怕。
下意识地想要逃走,眼前的桃树却已然醒来,一道柔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你醒了呀。”
没有谩骂,没有杀意,对方的嗓音宛如三月春风,和煦温暖。
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掩月愣住了,紫色的豆豆眼呆呆地看着岸边的桃花树。
缠在他身上的树枝松开了些,手指似的戳了戳他的脸:
“我从一头猪妖的手中救了你,还记得么?”
昨夜那位仙容凛然的神女和眼前的桃花树妖重叠,掩月明白了什么,原来赤眼猪妖口中的“神女”,是这样出现的。
所以……她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救了自己,为什么?
沈媚烟这一回大大方方地暴露在掩月的面前,她那点微末的修为没几眼就被掩月看了个干净,让从未接受过善意的掩月迷茫不已。
“喂,”树枝又戳了戳他,换了边脸,用的力道也大了些,戳出了一个凹下去的小圆坑:“你怎么老是不说话呀。”
从前只听说妖皇大人冷面冷心,没听说是半个小哑巴。
“我,我……”听出桃花树妖话中的不虞,掩月有些紧张地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来都没有在正常的情况下,正常地和人打交道。
对方救了他,他很感激,感激到八条小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脑袋也任由对方戳来戳去按来按去,但就是不明白应该从喉咙里说出哪些字。
不安地转了转和身体相比小到袖珍的豆豆眼,掩月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对方生气,正想努力地回忆一下那些追杀自己的人交流都说什么,就听桃花树妖“哦”了一声,然后道:
“首先,我救了你的命,你要对我说‘谢谢’。”
“谢谢。”他乖乖地说,像个小修士无聊养来打法时间的应声虫。
“其次呢,救命之恩,按照我们妖界的惯例,是要以身相许的。”才当了三百天小妖的沈媚烟张口就来,“你愿不愿意?”
“以身相许?”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掩月并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只觉得眼前的这株桃花树是世间最可爱的所在,不仅对十死难生的他伸出了援手,还不嫌弃他的长相,愿意像“朋友”一样和他说话。
无论对方要求什么,此时的他都会点头答应。
“我愿意。”一条腕足从水中抬起,小心翼翼地和脑袋边的桃树枝缠绕拉勾,无比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承诺:“我愿意对你以身相许。”
那对紫色的眼睛,昨晚令人心悸,现在却只剩下一片纯粹的诚挚。
就《合欢宗修士指导手册(入门版)》来说,认真纯情的属于先易后难,开头好拿捏,完事甩不掉,不知道有多少初出茅庐的妖女妖男栽到了那一双双清澈无辜的狗狗眼里,然后被狗狗带着长辈打上合欢宗求婚,给沈媚烟这个掌门增加工作量。
针对此种情况,沈媚烟特意命人在手册中加了几种应对之法:要么捏个假身份事后死遁跑路;要么好好修炼,在对方打上山门时将其踹下去。沈媚烟本人比较喜欢和推荐后者,但如今的她只能选第一种。
二十年……长则一生,短不过一瞬。
将垂下去的枝条收回,第一次和人这么亲密的掩月依依不舍地松开,旋即听桃花树妖道:“以身相许,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他摇了摇圆溜溜的脑袋,说了个“不知”,乖乖地等待着指示。
“伤势恢复得如何?”对方又问。
“不痛了。”掩月继续乖乖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的体质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无论受多重的伤,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果然是怪物。”一个刻薄尖锐的声音钻入脑海,搅动着他的思绪。
“很好。”桃花的声音将他从过去的痛苦中拉了回来,“第一,把我从岸边挖出来,我的根须扎得很深很广,你可能要多挖一会儿;挖的时候记得留些土在上面,我修为不高,不能过久地离开土壤。”
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当牛做马”的掩月,眼神又开始变得呆呆的。
“然后,看到东边的玉山了吗?天黑前我们得过去。”沈媚烟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说:“那只猪妖大约还会回来,我可不想被他吃进肚子。”
“那我先将他吃掉?”掩月说。
“……”沈媚烟觉得,妖皇大人的纯情里可能掺了点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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