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边,亲人们千钧之重的目光们还犹如实质,那边却画面一转,他脑海中又忍不住走马观花,不断播放这十几年来幸福快乐的回忆。
他仿佛感受到,自己因为花一百两银子买了一只蟋蟀,被祖父气急败坏踹了一脚;过年了,祖母乐呵呵往他手里塞红包;阿娘背着阿耶,偷偷告诉他,自己花重金买的头钗,被其他夫人们艳羡了许久;阿耶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却还是乐此不疲,喜欢指导他练武;他变成小狼,惬意地趴在沈天颜腿上被顺毛……
画面不停切换,上一秒还慈祥可亲的亲人,下一秒就变得面目可憎。
这种精神分裂一般的痛苦,不停撕扯着他紧绷到几乎快崩溃的神经。
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吗?
不!不是他!是那些陷害镇国府的人!那些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白南玖第一个要手刃的,就是封邻凯。
封邻凯似乎不知道自己是有多遭人恨,即使白南玖已经移交京西大牢,他还是仗着皇上信任,拿着御赐的金牌,大摇大摆进来“探望”白南玖。
一同进来的,还有他的徒弟。
封邻凯看到白南玖憔悴不堪的样子,痛快极了。
“白小公爷,这京西大牢的日子,看起来,也没比在天牢里的好过多少呀?”
白南玖恍惚间,又看到了封邻凯那张令人作呕的丑恶嘴脸,只不过这次,封邻凯身边还陪同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男子。
见到那个男子的时候,白南玖觉得自己脑海中,某处深处的记忆似乎被唤醒了——他以前见过这个男人!
多年前,强行想和他签下灵宠契约,从大望山一路追捕到边境才放弃的那个道士,就是他!
封邻凯和他的徒弟赵如松倒是没想到,自己已经被白南玖认出来了。
或者说,他们压根儿不在意,白南玖是否已经清楚了,这桩桩件件事情背后,究竟是谁在策划指使。
封邻凯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白大公子倒是个有福气的,就算一无所有、臭名昭著,还有个痴心的小未婚妻为你四处奔走。她也是厉害,竟然联合了安阳王一起来救你。”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沈天颜自以为,自己的“神医身份”遮掩得很好。谁曾想没被安阳王发现,倒是被封邻凯给发现了。
白南玖听到封邻凯的话,被铁链束缚住的妖力差点要强行冲破封印、爆体而出,面上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凶狠:“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封邻凯可一点儿都没被威胁到。
“呦,白大公子的威胁可真是铿锵有力!不过,你那个小未婚妻也真是个蠢的。本来,念及你年龄不大,又有着多年的情分,皇上感念镇国府多年的贡献,想着流放的刑罚也就够了。
谁知道,位高权重的安阳王一心保你。他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察觉,可真是太蠢了!白大少爷,你说说,皇上该不该更忌惮你了?毕竟,没了白威远,还有陈成礼在,现在又多出了一个安阳王。”
白南玖听到沈天颜的消息,心里不免担忧极了。
他的颜颜实在是太傻了!旁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唯恐避之不及,她怎么还这样一头撞进来!不值得的!
她常年不在京城,又是怎么说动安阳王那只老狐狸的?期间怕是吃了不少的苦。
其实,沈天颜也是这样想的,她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狼崽崽在牢中受苦。
最近几天,沈天颜经常是整日整日地在外奔走,却依旧无功而返。可若是让她什么都不做,在那里听天由命,还不如四处找一找门路、打探一下消息。
连着没有收获了好几日,今天终于有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传来——陈成礼夫妇回京了!
镇国公叛国身死的消息,早已像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递到庆国的每一个角落。
陈成礼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但自己说是被派外出公干,周围的官员都毕恭毕敬,实则更像是被人软禁一样,每日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出不来。
他静静等待了好几日,才找到一个时机,和夫人一起逃出来。
尽管自己一定会以渎职被问罪,但他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回来,自己唯一的外孙就要没了!
陈成礼今年足足七十八高龄了。
他大器晚成,虽出身世家,却坚持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参加科举。三十考上进士,四十才成家立业。如今快八十的高寿,已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致仕回乡的请求呈了多次,都被皇帝给拒绝了。
恰逢下朝,陈成礼此刻就直直地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外。
现在天气还未彻底转暖,老人家刚刚经历了丧女之痛,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麻衣,静静跪在那里。
朝中不少官员都是陈成礼的门生,见到老师跪在那里,心中不免悲恸。
先是兵部侍郎跪在了老师身后,紧接着是户部侍郎、太仆寺卿……他们脱下一身官服,换上一身麻衣静静跪在冰凉的石砖上。
陈成礼一生清廉,或许有些迂腐,但一身风骨皆是读书人的清高与傲气。
他为人谦逊,从不因为自己出身世家,就看不起寒门子弟。遇到资质优秀的寒门子弟,他甚至会用自己微薄的俸禄贴补一二。
陈成礼的文章诗词更是天下读书人之典范,凡是朝中文官,又有谁没拜读过他的文章!
就算不是他的学生,朝中又有哪个官员不敬重他的呢?
见老人家如此,所经官员无不心中触动。即便选择不跪在皇墙外,也都对着陈成礼,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才离去。
当年,庆国的皇帝为了展示自己的亲民形象,将宫墙外不远的区域,都改造成了集市等可供百姓使用经过的地方。
因此,这些官老爷的一跪,吸引了不少平民的驻足围观。
沈天颜就在人群中,她是背着潭泠出来的。
潭泠最近很不对劲。他总是找出各种理由,不想沈天颜与安阳王见面。
这几天她托潭泠出门帮忙打探消息,陈成礼回京了这样的大消息,潭泠竟然给瞒下了。
可是,如果潭泠他不想她救白南玖,为何一开始还要帮忙引荐安阳王?
沈天颜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封邻凯、潭泠、安阳王……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各自张成了一张大网将她团团围住。
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害怕未知的人,她只怕自己来不及救出白南玖。现在,陈成礼回来了,白南玖被救出来的可能又大了不少。
老爷子将近八十的高龄,在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皇帝在宫里听闻这个消息,气得砸了好几个景德镇官窑烧制的花瓶,并破口大骂:“倚老卖老!陈成礼无召私自回京,他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朕就不敢处置他了是么!竟然还跪在外面威胁朕,好,好得很!”
虽然难掩怒火,但陈成礼在大庆国地位极高,说是万千学子的精神领袖也不为过,皇帝还是不得不派高公公,去将他恭恭敬敬“请”进宫。
高公公一路迈着小碎步跑出去,见到陈成礼,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急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陈大人,您看您这是何必呢!有什么事儿,是咱进宫不能再说的。陛下口谕,请您进宫呢!”
陈成礼向着皇宫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陛下!臣等皆一片忠心,恐有小人误国呐!镇国公满门忠烈,为庆国立下汗马功劳!叛国一案,证据不足,事实暂不明朗,是谁,藐视我大庆律法,竟然私自处决镇国府家眷!还请陛下彻查!”
陈成礼说完再度行礼,身后的学生们也跟着行礼。
还有一些军官将领,他们曾受到镇国公帮扶,虽然没有跪在陈成礼身后,但就在不远处观望。
见到镇国公一门的下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都尉吴胜率先从人群中走出,跪下大喊:“还请陛下彻查!”
先是读书人领头跟着跪了下来,普通的民众不明情况,但见到前面的人全都跪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也有样学样,乌泱泱跪倒了一片。
高公公这下是真的吓得,连汗都不敢流了。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规劝:“陈大人!您就听老奴的一回吧!趁陛下现在还没生气,一切都还能收场!难不成您还真想逼宫呀!”
陈成礼没有回答,只是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高喊:“臣等忠心,日月可鉴!唯恐小人误国!请陛下公开审理镇国公一案!公正处理镇国公唯一后人!臣,陈成礼,愿以死明志!”
字字重如千钧,回荡在天地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陈成礼说完最后一个字,便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鲜血溅在高公公脸上,他魂儿差点都被吓没了。
直到陈成礼的学生们手忙脚乱过去搀扶自己的老师,高公公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叫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去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