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饭空时间不长,就一个来小时,贺中鹤在路边随便找了家串串香。
“……请你吃饭,能不能挑个差不多的地儿?”雁升看着锅举过头顶在小店里挤来挤去的服务员。
食客挺多,桌子几乎都坐满了。贺中鹤眼疾手快地窜到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坐下来,又迅速把手机扔到对面椅子上,及时扭转了一个女孩往这走的脚步。
“能在这一片儿用这么个小门头开下去味道都不会差,吃一次你就爱上了。”贺中鹤开始传授丰富的探店经验,“垃圾食品也是有讲究的,你看旁边那几个店面哪个不是没开两天就吉屋出租了,只有这家屹立不倒。”
“好有道理。”雁升敷衍地点点头。
让他意外的是贺中鹤说得没错,这家串串的确比那些大热连锁店的好吃,汤底浓郁,蘸料的麻汁也是偏甜口的,很香。
“雁升同学,”贺中鹤笑着看他又放了一把串,捏起嗓子,“我就是死,就是从这跳下去……”
“真香。”雁升接了一句,起身,“去添料,你要不要?”
“除了辣的麻的都放点儿。”贺中鹤说。
实情当然不是郭瑶说的什么他俩多熟,雁升请他吃饭无非就是因为猫。
……也或许有点儿别的,毕竟那天自己给他过了个潦草的生日。
反正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单纯人情往来。
“确定不要辣?”雁升把两个小碗搁到桌上,坐回贺中鹤对面。
“不能吃。”贺中鹤拌了拌蘸料,“一吃咳起来就没完了。”
雁升看了他一眼。
之前就听他上课咳过好几次,每回跑完操回来还调整半天呼吸,闲着没事儿总拿个八仙筒吸来吸去的。那天给耳朵换无菌贴,还闻见这人喷气儿都是薄荷味的。
气管有点毛病?还是肺?
“换个清汤锅?”雁升问。
“不要紧,没这么严重。”贺中鹤指了指心口,“心肺不大好,小时候得过肺心病,到这会儿也没好利索。”
雁升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肺心病。
印象里肺心病是很严重的心肺疾病了,致残致死率很高,随便一个并发症都可能夺人性命。
而眼前贺中鹤吃得正欢,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是不是很惊讶,觉得我得在医院躺着才对。”贺中鹤笑了,“轻症慢性,没你想的那么恐怖,我生命力很顽强的。那天打架你也试着了,跟你差不多猛。”
确实,体格偏瘦但看着并不弱,挺结实。
“早说,”雁升想起来那天自己上手就是冲着给他胳膊脱臼去的,虽然没能脱成但还是觉得有点儿欺负人。他开玩笑,“下回打架让你三下。”
“三下不行,”贺中鹤往下滑了滑,摆出一个瘫痪似的坐相,哼哼道,“让我五下吧哥哥,我好柔弱啊。”
雁升看着他这样儿,忍不住笑起来:“行。”
“然后我就咔咔咔咔咔——”贺中鹤一下子坐直了,凶相毕现,“改天让我试试。”
说完后还一捶桌子,粗着嗓子发出几声类似魔窟巨怪的邪恶笑声。
“真的好柔弱啊。”雁升从筷筒里抽了把勺,撇了撇汤底的红油,“把害怕打在公屏上。”
吃饭是个神奇的事儿,一起吃饭的那个人总会在进食中慢慢跟你攀上话,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拉进距离。
所有人都会有三餐一宿,刚认识不久就宿到一起是不太对劲的,但餐就容易多了。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侣,互相接触了解的途经都无外乎三餐,口味、习惯、吃饭过程中唠嗑的内容,都在不经意向对方展露了自己,是件既普通又有点亲密的事。
雁升从小到大几乎没跟别人单独吃过饭,别扭。每次团队收工聚餐,总有两三个到不齐的,雁升就一定等人齐了再聚,席间人多了就能自在很多,敬酒走流程说场面话,各自保持体面,谁也不用照顾谁。
今天跟贺中鹤约饭,不光是因为那天生日和养猫的事,真要表达谢意雁升可以用其他任何一种方式,绝对没有必要请吃饭。
所以他有点儿别的心思。
雁升觉得自己的这点儿心思不是很纯洁。
怎么个感觉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挺喜欢听贺中鹤说话的,听着放松,舒服。
混不吝的,骚话多,但不怎么招人烦。
雁升没谈过恋爱,也没对谁动过心。偶尔找刺|激看个片儿,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委,片儿里大多数要么是肌|肉壮汉猛0型,要么是软萌母0型。
贺中鹤跟哪种都不搭边儿,属于直男里比较常见的酷帅那挂的。
虽然一脑袋蓝毛和两耳朵丁零当啷都完全不在雁升的审美范围内,但他觉得……还就是越来越顺眼了。
起初是高二下星期老师让贺中鹤上讲台做题,雁升就坐在第一排抱着胳膊看过两次。
然后是临近期末同桌之后,他偶尔用余光瞥,发现贺中鹤上课的娱乐方式丰富多彩。
再后来就是生日那天在咖啡馆,一抬头看见贺中鹤的时候,雁升觉得自己眼神儿飘忽了一瞬间。
以至于当天晚上,他梦见去林子里修树屋,一打开门却看见贺中鹤身上穿了片树叶,大大方方地冲自己咧嘴笑,说“Hi”。
虽然梦的内容很诡异,但那之后雁升上课就经常忍不住往右瞄。
地理听得很认真,稀罕。
隔着三个座也能看出睫毛挺密,虽然那天在宠物医院就近距离观察过了。
又在吸鼻通。
桌子上那瓶薄荷糖一天下去一半了,那么辣的糖怎么会有人喜欢吃。
班里那个郭瑶怎么老去找他。
英语课又不听,好像在自己写什么。
数学课又在写。
语文课也在写。
下课假装路过看了一眼,是本英文花体字帖。
快高考了,练这个做什么,人家小学生都知道考试该写衡水体。
……
雁升倚在门上回顾了半天心路历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脱了沾满串串香味儿的上衣,拉开椅子坐下,仰头把胳膊搭在眼睛上,转了两圈。
他对喜欢的定义自成一套且很严格,他深入接触的人不多,也有些抵触跟人有过深的交情。人不能随便喜欢,恋爱不能随便谈。
肯定算不上喜欢,他心里有数,远没到那个程度。
但确实莫名其妙地有好感了,想再近点儿。
以恋爱为目的太离谱,连他是弯的是直的是1是0都不知道,而且高考也近在眼前了。
近点儿就行,不再多了。
“看看看看!补习班旬考我对答案,文综选择题这次只错了六个!”夜里快十一点了,杜兰珍边看电视边犯迷瞪,被贺中鹤这一吼吓了一跳。
“四六二十四,第一卷就扣了快三十分,儿子你在高兴什么?”杜兰珍说。
“不是,不带这么打击人学习热情的啊。”贺中鹤皱起眉,撑着卧室门框,“还能不能愉快地分享喜悦了。”
杜兰珍没说话,她就是在打击贺中鹤的学习热情。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贺中鹤没注意到杜兰珍的沉默,走到她跟前夸张地说,“你儿子历史全对了耶!最玄学的历史!”
“嗯。”杜兰珍摸了一把贺中鹤的头发,长这么高摸起来都费劲了,“其实也不用这么累,都半夜了。”
“多么勤奋的好孩子。”贺中鹤自我陶醉,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撒开我我还能再学,明年你即将拥有一个985211的儿子。”
听到“985211”的时候杜兰珍顿了一下。
“走了,学习去了,你早睡。”贺中鹤转身要回卧室,“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杜兰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贺中鹤愣了一下,扭头看着老妈。
她脸上有种贺中鹤说不出的怪异神情,紧张里带着害怕,茫然中还有点神经质。
有时候吵架或是老妈单方面数落他,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让贺中鹤看着有点……心慌的表情。
“怎么了妈?”贺中鹤低头看她。
“跟你商量个事。”老妈拉着他坐到沙发上,“妈问你,最近为什么突然开始学习了?”
贺中鹤愣了愣,没想到老妈问这种被提问者都会有相同答案的问题,有些说不上来:“就……快高考了呗,学习考好大学。”
“妈是不是跟你说过,咱市里这个学校就可以?你的成绩可以在里面挑个最好的专业。”老妈盯着他。
“别逗,这破二本去年才刚升成公办的。”贺中鹤更摸不着头脑了,“你不会真想让我去那儿吧?”
“妈跟你说,”杜兰珍脸上的紧张更明显了,“我之前说让你考这个学校,意思不是‘尽力就好,妈妈不强求你考更好的大学’,而是‘你必须考这个大学,而正好考这里是你的水平’。”
“懂了吗?”她的声音有点颤。
“等等,有点儿绕。”贺中鹤茫然地看着老妈,“意思就是说,这学校是专科或者双一流我都必须考,只因为它是你指定的,对吗?”
“对。”老妈使劲点头,“就这个吧,咱不费劲了,高三轻轻松松地过,就考这个吧。”
贺中鹤更茫然了,家长劝阻孩子学习这种情况他从现实生活和电视剧里都没见过。
“为什么?”他隐隐知道老妈的意思,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能走!”杜兰珍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吼着,“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我眼皮底下待着!”
深夜的小区静得很,窗外一片漆黑,偶尔缓慢地驶过一辆车,松动的地砖被压出“咔哒”声。
老妈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夜里有种令人心慌的昭示。
她手抖得厉害,眼神有点失焦,脸色发白,表情越来越不对劲。
“不走不走。”贺中鹤什么也不敢说了,安抚老妈。
“不许走!都不许走!”杜兰珍好像进了另一个维度,完全没听见他说话。她嘴唇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尖声嘶吼:“你爸就是这么没的!他死了就是因为这个!”
这是老妈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老爸的死。
贺中鹤愣了,无措地看着老妈失控地说完这句后,慢慢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