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璁一口气喝完晴雯带回来的参汤,仿佛精神一振,连日来的烦忧都散了许多。
“林妹妹最近可好?”宝璁问。
晴雯笑着道:“林姑娘一切都好,只是挂念三爷。她今儿还写了几张花笺给你呢!”
说着,她将林黛玉写的花笺,从锦盒中拿出来,一一摆在宝璁身前的书案上。
本以为写了什么诗词之类的,结果四张花笺上分别写着“科举”“商队”“家事”“朝堂”。
宝璁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晴雯解释道:“林姑娘听说三爷很是烦恼,或许是在这四件事情上有为难之处。”
“若是为难太多,一时无从下手,不如把这些难题或按照要紧程度,或按照难易程度,先一一排列,再想办法解决,这样岂不清楚明白?”
问题挤成一团,就容易让人迷失方向。迷失了方向,也就很难理清线索,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
所以,当事情太多太难,糊成一团的时候,其实最重要的是人。
心中是否有成算,又是否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事紧迫,什么事可以先放一放。
这不是现代职场人在小本本上排行程时,经常用到的方法吗?
林黛玉这想法,可太前卫了太有用了!
他倒把这些都忘了,亏得林黛玉能想到这个来提醒他。
宝璁暗赞了一通,拿起花笺,细细察看。
上面的字体清秀纤细,但笔锋内含劲道,又有一丝坚毅包含于优雅从容之中。
林黛玉的字又进步了。
这几年,或许是因为她博览群书,又读许多经典文章,作各种策论,见识不限于闺阁事,所以性情上少了一点多愁善感,多了一些惬意与洒脱。
连写出来的字也比男子的有风骨,若不是女子,恐怕早就少年成名了。
宝璁对此,十分乐见其成。
这个时代对女子要求太过苛刻,但他希望,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能让林黛玉享受到更广阔自由的天地。
所以这次,林黛玉问起他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宝璁也不想一味隐瞒,而是更想分享给林黛玉。
他思索了一会,将写着“商队”的花笺放在了最后,“科举”放在倒数第二。
剩下两个,有些犹豫。
但凝神想了一会,再三考虑,他还是把“家事”放在了最前面,把“朝堂”放在了第二。
他“朝堂”在他心里,目前代表的就是原著中贾家被抄家的结局。
原以为这事最令他担忧,可这一排列,他却倏然明白了,贾府众人自身的问题,才最令他头痛,也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
就像周霁建议的,贾府众人的性情不能轻易扭转,只能先弃之,而后令他们幡然醒悟。
就这个办法,还有很大的风险,毕竟有些人享乐习惯了,就算落魄到没有一个铜钱,也会去借别人家的用。
况且还有年事已高的贾母,若知道他心里的打算,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气坏了贾母,林黛玉岂不是要难过?
人一旦和别人有了情感上的联系,做事真是处处为难......
宝璁手指摩挲着花笺,叹了口气,对晴雯道:“给林妹妹送去吧。”
谁知,晴雯却摇摇头,又拿出几张写着名字的花笺,道:“林姑娘还写了一些。”
宝璁问:“怎么刚才不一起拿出来?”
“林姑娘说,若是三爷把‘家事’放在最前面,才叫我把这些拿出来。”
晴雯大字不识几个,但记性好。
林黛玉教了她一回,她就记住四张花笺上分别写了什么了。
宝璁笑道:“林妹妹也太细致了,怎么写了那么多?”又问:“还有其他的么?”
这回,晴雯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宝璁戏谑道:“她倒是女诸葛,早知道我为什么烦恼一样。”
又去看新的花笺,只有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几人的名字。
林黛玉猜的都是他的至亲之人。
宝璁唇角抹上了温暖的笑,也翻出花笺,把迎春、贾赦、王熙凤、贾琏等人的名字分别写上。
林黛玉大概想不到,他这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婆婆妈妈操心那么多事情吧?
写到最后搁笔,宝璁愣了一下。
除了玉石雕刻之外,这辈子被贾府的事情填充得严严实实,他似乎都很少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了,仿佛那些都是他做的梦一般。
又摇摇头,笑自己,无端端想那些做什么?嫌自己事情还不够忙的?
于是,他又提笔,再新写了一张人名花笺。
其余的,都依照顺序放回了锦盒,唯有最后那张,宝璁收进了袖子里。
“晴雯,你把这些给林妹妹送去吧。”他点点自己的袖子,浅笑,“还有一张,是排在最前头的,你问问她,可能猜到是谁?”
晴雯见宝璁一扫连日来的阴郁和凝重,顿时心中高兴,暗道:还是林姑娘有办法,写几张花笺,玩个什么排序,就能把三爷哄高兴了。
她应了声,兴高采烈地捧着锦盒,又去了林黛玉那里。
黄昏将近,夕阳西下,窗外金色洒了一地。
宝璁呼了口气,出了书房,沿着光辉渐渐隐去的方向,散步到大观园侧门。
晴雯已经进去了,大观园侧门半掩着,看门的老婆子正坐在旁边小屋中嗑瓜子。
宝璁在侧门不远处站定,抬头望去,像是望着大观园内,又像是在欣赏夕阳景色。
潇湘馆。
夏日炎热,林黛玉刚吃了几口晚饭,正坐在廊下摇扇思索。
晴雯端着托盘进来,林黛玉心情急切,忙站起来迎出了几步。
“宝璁可回了什么?”她问。
晴雯打开手上的锦盒,道:“林姑娘瞧瞧吧,三爷也写了花笺。”
林黛玉拿起花笺一张张察看,顿时有些明了了。
老太太放在第一,看来他一是担忧老太太身体,二可能是烦忧的事情难在了老太太这处。
迎春的名字排在第二,显然是因为她议亲的事,恐怕有些不顺利。
贾政在第三,该是在说江南甄家的人来投奔的事吧?
......
林黛玉一边看一边猜,竟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老太太和迎春那里,若是她闲着了,可以去探望问问。
偏外面那些大事,她却帮不上忙一点忙。
想想江南甄家,从前接驾何等风光何等繁华。可古往今来,越是繁盛至极的家族,便越有骤然倾覆的可能性。
甄家是如此,如今的贾府也是如此。
表面上看着轰轰烈烈,内里早已破败不堪,像个破旧的筛子,一个浪扑来,就要成粉碎。
而贾家的人却个个自欺欺人,依旧行事张扬,奢靡铺张,肆意挑战律法和皇帝的底限。
林黛玉愁上心头,慢摇了摇扇子,轻叹了口气,自己亲自把这锦盒放在书案显眼处。
晴雯见林黛玉一脸愁容,顿时也苦着脸道:“原是想请你劝解三爷,如今反惹得你忧愁,早知道我不说了。三爷要知道,还不骂我多事?”
林黛玉听了,反扑哧笑了下,用扇子点了点晴雯的额头,玩笑道:“你跑来使唤我开解宝璁,如今又埋怨我为此发愁?你这张利嘴,真是得了便宜还不乖,还是快回去吧!”
晴雯赶紧道:“林姑娘可别赶我,我还有话说呢!”
林黛玉:“还有什么说的?”
晴雯偷笑了下,道:“三爷藏了张人名花笺,说让姑娘猜猜,这在他心里排第一的是谁?”
在他心里......排第一的是谁?
这锦盒里已经写着名字的,自然不可能是藏起来的那张了。
可锦盒里装着的,全是宝璁的至亲之人了,只除了......哼,这个促狭鬼,逮着机会就要逗弄她,真是讨厌!
林黛玉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耳根慢慢红了起来,她却装作不悦地扁了嘴,摇着团扇慢慢往外面走。
晴雯忙唤她:“林姑娘去哪里?三爷说的你可猜着了?”
林黛玉没有回头,只远远道:“你猜我有没有猜着了?我去散步消消食,你自己在这里玩会吧!”
晴雯:“......”
这两小口子,打什么机锋呢?也不说说明白!
紫鹃正沏茶回来,见林黛玉往外走,还奇怪了,“刚还叫着要喝茶,茶来了,她这是要去哪?”
晴雯便回:“林姑娘说出去消食。”
大观园里也不是外面,林黛玉时常自己出去散步,紫鹃见怪不怪,便拉着晴雯说起针线活来。
林黛玉慢悠悠地晃去了荷塘边。
大部分荷花正开得鲜艳,绿色的荷叶大片大片拥挤在花朵下面,飘在水面上。一阵闷风吹来,荷叶便涟漪一样抖动着,泛起了一阵清爽的波纹。
欣赏片刻,林黛玉记挂着宝璁藏起的花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观园侧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守门的婆子似乎正要关园子门,背对着人,探着脑袋往外,也不知道在和谁说什么。
林黛玉想到晴雯还在大观园里,忙上前几步,轻声叫那婆子道:“老婆婆,你先别锁门,晴雯还没出去呢!”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了林黛玉的声音,又说了几句话。
那婆子便开着门缝,转身对林黛玉福了一礼,笑眯眯道:“林姑娘,老婆子我晚饭吃坏了东西,要去更衣。姑娘可否在门边替我守一会?等晴雯姑娘出去了,我再来锁门。”
她要更衣,只管先关了门,待会再回来开门便是,如何开着门缝,使唤起主子守门来了?
见老婆子这样无礼,林黛玉有些不悦,刚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瞧见门缝里,黄昏的光晕下,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身形修长,背挺得笔直,冷冷清清站着,犹如一棵俊雅至极的松树。
像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微微侧身转头,朝门缝里,对着林黛玉微微笑了,满目里一片温柔,叫人瞬间沉溺了进去。
林黛玉愣了,原来是宝璁故意支开了守门的婆子!
只是,不是说婚前不能随意见面么?
他们这样......好像在偷偷摸摸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
林黛玉的脸,倏然红了。
宝璁笑着慢慢走近,站在侧门边上,用门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林黛玉紧张得不行,她既想避开,却又挪不动脚步,只好红着脸,僵硬地站在原地。
原以为宝璁支开那老婆子,是要说什么,可等了又等,宝璁却不说话,她顿时有些气恼了。
然又好奇宝璁到底要干什么,她心中好奇,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这时,宝璁终于说话了。
“林妹妹,看着天色,仿佛要下雨了,不如你到廊檐下躲一躲雨。”
林黛玉没说话,也没动。
她看了一眼天色,灰暗灰暗的,是比刚才朦胧了些。
宝璁在侧门外,低笑着催促道:“你快过来,真的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一阵湿润的风吹来,吹起了林黛玉的裙角和纱袖。
转眼间,天上掉下了几颗大雨滴。
林黛玉赶紧避到了侧门廊檐下,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庆幸没有多站在原地一会。
这会儿,这大雨已经稀里哗啦下起来,又有阵阵大风吹过。凉爽是凉爽,就时不时会把裙子吹起来,林黛玉得用手压着裙子才行。
宝璁自然听见了门后面的动静,他轻轻笑了声,低声缠绵道:“今日可是雨留人,可见天都知道我想你了。”
听见此话,林黛玉正试图抚平裙子的小手骤然一顿,整个人又紧张了起来。
这好好的,宝璁说什么羞人的话呢!
她却不想,从前也时常听宝璁说想念她,却没像今日一样那样紧张的。
许是,太久没见面了......
“你......”林黛玉咬了咬红唇,轻声道:“你今日藏了张花笺,写的是谁呢?”
雨声大,林黛玉的声音小,宝璁却偏偏很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好似就在他耳边说话一样。
宝璁身后接了两颗雨珠,又调皮地甩在地上,乐呵呵道:“你猜是谁?”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我猜你定知道写的是谁。”
又捉弄她!
她才不会说是自己呢!
林黛玉揉了揉自己微微湿润的鼻尖,气呼呼地想。
“你写的人,我怎么知道?”她轻哼了声,娇声道:“我不稀罕知道。”
门缝里悄悄塞进了两根手指,夹着一张花笺,轻晃了两下。
“你瞧瞧?”
林黛玉斜瞄了一眼,故作生气,别过头去。
“我不看!”
其实人却偷笑,又忍不住回头偷瞄一眼。
门缝里只有两根手指和花笺,宝璁根本看不见她偷看......
林黛玉捂着小嘴,无声笑得更欢了。
门外,宝璁背对着侧门,一只手捏着花笺,半举在门缝里,无语望天。
手好酸......
林妹妹长大了,都耍不到她了......
到底是谁耍谁玩呢?
天上的雨依旧哗啦啦哗啦啦,下得欢快,仿佛在嘲笑他逗人不成,反被为难了。
半响,宝璁低低笑了,他叫了一句:“好妹妹,你看看罢......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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