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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累了,他们才一前?一后放慢脚步走?起来。
李溯原本握住她的手也松开了。
他默不作声朝前?走?,百里?颦则仰着?头,这时候,他忽然说:“你打算回他什?么?”
“……李溯,”其实?百里?颦并没有谴责的意?思,不过,她还?是没放软语气,“你偷听我们说话吗?”
“对不起。”这人认错倒挺快。
百里?颦站定。
这一带少了路灯,月光自然而然明了许多,仿佛寻到缝隙的湖水,透明又淅沥地倾泻而下。
她回头,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才发觉这是他们当初搬桌椅时走?过的路。
“想?去植物园。”百里?颦忽然自言自语一般开口。
“现在?”李溯转身,蹙眉时拉扯起旁人的心,“不行?。”
“为什?么?”
“太黑了,而且是夏天。有蛇的,虫子也很多。”他说。
李溯自己倒无所谓,大?晚上的进山对他来说不算罕见,但视线挪动,在百里?颦白皙的手臂与脖颈间流连一番,他觉得不去是最好的选择。
“真不行??”百里?颦露出任性的一面,“在门口转转也不行??”
她还?不知道自己对李溯而言杀伤力有多大?。
李溯迟疑,末了轻轻哂笑,低下头说:“锁了门的。”
他以为能奏效,然而,于百里?颦而言几乎就是通行?证。
她转身,快步朝前?,像风一样穿过手指。植物园的铁门果?然是锁着?的,然而,正?如它拦不住李溯一样,它也阻挡不了百里?颦。
她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百里?颦助跑上前?,攥住铁栏朝上,轻而易举抵达顶端,随后熟练地向下一跃。
李溯没料到她会这样。
“喂你——”他好久没这么着?急过,担心她受伤,也像害怕她把自己甩下。李溯飞快上前?,以毫不逊色于她的动作攀过铁门。
“姐姐,”李溯像是真被她逼急了,“算我求你,今天不要进去。”
百里?颦本来只是无聊,意?外发觉李溯正?在愧疚当中。她觉得好玩,索性强装冷漠,别过头说:“谁让你打断我和我表哥说话的。”
夏天开始至今的闷热似乎都堵在胸口,李溯语结了半晌,最终只能吐出“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实?际他也没听到多少。
光是徐庆舟一句“我会很乐意?陪你度过余生”,就有够令他慌张的了。
在李溯从未遇见过什?么难题的人生里?,彼时毫无疑问就是绝境,他只能那么做,他也只知道那一种做法。
不论?任何事,他向来都游刃有余,手足无措是陌生的。
但现在,李溯确切感觉到了局促。
见他一脸阴郁,反而是百里?颦让步。她本意?就是捉弄他,因?此也不想?闹大?,掉头回去,抓住栏杆向上。
不费吹灰之力,百里?颦就重新抵达铁门顶端。
她回头,发觉李溯还?站在原地。
凄清的月光下,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眼睛颜色浅得泛灰,头发也被夜色洗过,透出静谧而虚假的色彩。
百里?颦舒了一口气,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索性坐下,一只手撑着?铁栏,另一只手向他伸出去,就这么轻飘飘地召唤道:“好啦,不吓唬你了。我没有怪你的。”
李溯这时候才有所反应,好像画中人渐渐活过来。
他走?近,走?到她身边,不急着?攀上去,抬头望着?她问:“你会和他度过余生吗?”
他的目光使她心悸。
百里?颦摇摇头,像被催眠般安静起来。她说:“我有别的人。”
倏忽之间,在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刻,她渐渐有了底气。
“我想?跟别的人一起。”她短暂地微笑。
李溯没再问下去。她的手仍悬在半空中,这时骤然被握住。李溯抓住她的手,她玩笑似的去推他,结果?却碰到他的脸。
她贴近他的嘴唇。
百里?颦的手指上满是甜丝丝的铁锈味。
于是他垂头,又抬起脸,随即笑起来翻越过去。
为了赶在上课铃前?回去,他们都专心致志朝前?走?。百里?颦不动声色,想?偷偷窥视李溯的表情,于是忍不住加快脚步,然后又站在原地等?待。
暮色太沉,反复了几回也没看清。
百里?颦只能用左手握住右手,仿佛这样就能消减指腹微微发麻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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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少之又少的假期,好多同学照旧留在学校,百里?颦抽空去找百里?慎,从小叔那里?得知百里?笑已经放假在家?。
中考对初中生来说,是一场不亚于高考的浩劫。
她也要为自己的劫难做准备。
回到学校,又是新一轮的期末考试冲刺。
原本只需要潜心复习,但这一次,百里?颦总觉得有些动摇。
想?和李溯一个班的话,到底要考成什?么样才行??
反正?百里?康才和杨洛安根本不在乎她考成什?么样,大?概用“不小心睡过头了呢,嘿嘿”做理由就行?。
但这毕竟不是桩小事。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学校遇到唐穗。
唐穗是李溯的妈妈,百里?慎口中的“律政俏佳人”,国内数一数二的女律师。
百里?颦见过她两?次。
一次在李溯家?起居室的相框里?,还?有一次则是家?校交流日。
上一届已经从条件最好的宿舍搬走?,按理说,接下来享受高三宿舍的是现在的高二。
宋艾琳对高三宿舍的独立洗浴间垂涎已久,老早就去和宿管打听,到底何时能迁入。
有关洗澡条件,百里?颦倒是无所谓。
非要说,最吸引她的还?是空调。
宿舍实?在太热了。尤其晚上,想?躲在被窝里?看书都不行?。
百里?颦洗了澡,没能轮得到吹风机的使用权。快上晚自习了,因?而只能用毛巾草草擦两?下,顶着?一头湿发回教室。
她是在操场边沿看见唐穗的。
身穿米白色正?装的女性抱着?手臂,从头到脚,从手提包到高跟鞋都属于奢侈品牌。她正?全神贯注在看操场上的男孩子踢球。
李溯也是从男生宿舍来。
他走?到母亲身边,散漫照旧,脸上没有笑影。
百里?颦经过时只和李溯点点头权当作打招呼。
她是想?加快脚步离开的,但事与愿违,唐穗原本在和李溯唠叨什?么,见女生经过,突然间主动问候:“你是坐李溯后边的小姑娘吧?”
百里?颦换上接待成年人的模式,笑得无可挑剔,目光飘向李溯时夹带几分求助信号。
“之前?考年级第二名那个?”唐穗以一名律师严谨的记性记住了重点。
她不想?久留,唐穗显然没把小女生放在眼里?,当着?她的面兀自展开话题。
“你们高三了,应该决定考什?么学校了吧——”唐穗问。
没有。
百里?颦承认自己是最普通的高中生之一,考什?么大?学什?么专业都太抽象,她脑子里?只有考高分数这一个目标。
但礼貌让百里?颦拥有不冷场的条件反射,她避开自己的事,把话题还?赠给唐穗:“不是所有人都李溯同学目标那么明确啦……”
“那是,”唐穗根本不在乎百里?颦在场,带着?高傲的神情瞥向李溯,“我前?天回家?翻到杂志订购单,你又订了几本动物什?么的书啊……都高三了,就不要搞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了吧?爱好就只是爱好,你注意?一点啊……”
百里?颦挪动目光,她看见李溯麻木的脸。
“收敛一些。好好读书就行?了,大?人已经给足你帮助了,你要知恩图报。我们不是控制你,而是给你指明人生的方向,让你能少走?弯路……”
唐穗的喋喋不休在继续。
在自己母亲的面前?,李溯好像不是李溯。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息,好像只是一架运行?中的列车,绝不会轻易停下,也只有轨道所指的一条道路可走?。
“咱们家?都是搞法律的,讲规则,讲道理,守秩序,你明不明白?野兽是不会懂得这些的,所以说……”
百里?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之前?她感觉到过异常。
相较其他人而言,李溯的确很自由。就像鹰展翅低飞,却也比燕雀高得多。
然而,鹰本该飞更高的。
她仔仔细细,目光从他额角摩挲到下颌,毫无理由,在渺茫的心中升起这样一句感慨——
亲爱的李溯啊。
“不是——”女中音干涩而坚决,像茂密丛林间飞快掠过的黑影。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捕捉到的却不是走?兽,而是女高中生人偶般不容侵犯的神情。
百里?颦把余下的句子说完:“——不是不入流的东西。”
她说,不是不入流的东西。
“什?么?”征战法庭无数的唐穗皱紧眉头看过去。
“不是不入流的东西,”百里?颦抬头,直直回望向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她平静地说下去,“是李溯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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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生了一副冷肚肠。”
像碎裂的冰面有一角掉落,有什?么从镜面似的记忆中渗透而,突然的,凉透手心的,是之前?李溯给百里?笑补习时,在卧室里?所发生的对话。
百里?笑握着?课本,不看这边,说话时沉静地笑。
“一般情况下,被父母忽略、不被爱的小孩多少会有些缺爱吧。但我姐不一样,”孱弱而消瘦的少年说,“不爱她的,反而会被舍弃。对姐姐来说,与人切断关系易如反掌。”
说这话时,百里?笑的神情像在切碎什?么,慢条斯理,却充满残忍的悲伤。
在死寂当中,李溯忽然说:“不可以爱她吗?”
百里?笑倏然回过头。
她的弟弟蹙眉看向他。
李溯说:“那一直爱她不就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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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以后,百里?颦径自转身,在夕阳与夜空杂糅的天幕下往教学楼走?去。
她神色自若,抬手梳理湿漉漉的头发,平静而悠闲,就好像刚才什?么插曲都没有过。
留在原地的李溯良久才如梦初醒,他后退,匆匆向母亲道别。唐穗还?想?说什?么,却拦不住他飞驰而去。
李溯是在教学楼前?坪追上百里?颦的。
她一如既往地在笑,温柔、顺从,却又隐匿着?重重危机,像雨林般引人深究。
李溯难得一见因?激剧的奔跑而喘息。
他站在她跟前?,想?说什?么时,却听到百里?颦先一步开口。
黄昏温热而不灼烫的风,夏日婆娑又无声息的云,高中校园里?悠长的铃声往外漫。
“你喜欢孩子吗?”她问。
她最后还?是说了。
百里?颦一心一意?盯着?他的眼睛,李溯不蹙眉,但仍有几分迷惑。
她忽然又想?反悔,但话已经问出口了。不等?他细想?,百里?颦再次抛掷问句,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没头没尾、接二连三地往下问:“你喜欢猩猩吗?你喜欢非洲吗?你喜欢学校吗?你喜欢数学吗?你喜欢打架吗?你喜欢——”
“我喜欢你。”李溯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