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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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后第一次考试是按学号排的考场座位。

百里颦是转学生,号码靠后,不得已独自去理科班教室布置的考场去考试。

她满脑子都是熊熊燃烧的斗志。

就像要震慑一群人时第一回合最重要一样,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她走神过程中,原本老老实实坐在她前面等待开考的同学忽然自觉站起,随后另一个人坐下。

孟修面色平淡地玩着手机道:“帮你问了问,最近是有人在打听你。外校的。”

复习一定要持续到考前最后五分钟。百里颦秉持着这样的信念继续翻看语文笔记,她慢条斯理,明知故问说:“我有什么好打听的。”

消息传达到了就完事。孟修站起身来,漫不经心说:“没准是以前认识的人吧。”

她抬头,朝孟修投去一个冷冰冰的脸色。

乐小可会和外校的有关系吗?

在必背古诗词与阅读题回答模版中,诸如此类的问题干扰了她的思绪。百里颦想起乐小可这些天来畏畏缩缩的表情。

果然最有可能的还是——

铃声忽然响起,监考老师的影子也陆陆续续从窗外驶过。

孟修一边向后退一边微微颔首,百里颦也朝他点头道别。

终于能坐回位置的同学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问:“你是4班的吧。你认识孟修?”

她回给他迷惑的表情:“他叫孟修?这张好像是他的课桌,他只是来取东西——”

对方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孟修不是这个班的,懵懵懂懂转过身去。老师刚好带着卷子进来。

考试开始。

虽然已经文理分科,但文综三门目前还是分开进行考试。

因此一上午要考两门。

结束考试后,因为和朋友们都不同考场,百里颦只能单独去食堂吃饭。

她没有他人依存症。按初中时朋友的话来说,就算把百里颦丢到原始人部落去,她大概也能很好地存活。

但是,这一刻,百里颦仍旧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和她一起吃午饭。

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对答案了!

百里颦端着餐盘扫视一周,终于,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溯。

她像看到大救星。那一刻,百里颦几乎忘了李溯在她眼里是个吊车尾的学渣之王,刚要喊他名字,却发现他不是一个人。

女生烫过发尾,脸有些冷美人的味道,正在李溯对面同他说着什么话。

仔细一看,冉志因也在旁边。他叼着勺子,难得一见有插不上话的时候,只能有些勉强地赔笑。

那大约就是胡姗吧。

百里颦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坐下吃饭。

事实证明,她没叫他是正确的。因为他们三人显然比她早到,她还没吃几口,他们就起身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百里颦总觉得不想被发现,因而刻意在他们经过时低下了头。

视野里只有餐盘和她的影子。

胡姗零零碎碎说着些什么,就算是冉志因,这时也只有乖巧倾听的份。李溯和他们一同出去,抵达食堂门口时,他突然间回过头。

“怎么了吗?”冉志因问。

浅色的目光到处晃了一圈。“没。”他说。

一想到下午的数学考试,百里颦就想什么都不管,一了百了把脸栽到餐盘里去。

再抬头时,她看到李溯。

他倾斜着身子,似乎想弯下腰来确认是不是她。百里颦恰好抬头,反倒令他挑眉。“身体不舒服?”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为的就是问她这一句。

百里颦问的却是:“胡姗和冉志因呢?”

“嗯?”李溯说,“看你低着头,还以为你不舒服。”

“没有啦!”百里颦起身,可以依稀看到,冉志因和胡姗还在食堂门口侧身等着他。隔得太远,因此看不清表情,但隐隐约约能从胡姗站立时重心偏移的姿势感觉得出,她对李溯此时的关心同学的行为似乎并没有那么满意。

百里颦说:“我没有不舒服!你赶紧回去准备考试吧!下午还要考95的!”

李溯也没有久留的意思,他已经知道她没有身体不适,于是头也不回、转身走掉。

假如有人问百里颦,转学后她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放在平时,她一定会理智地回答,老师的悉心栽培与浓厚的学习氛围。

但这一刻,不得不承认,百里颦想给出的答案是同学爱。

同学爱是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级中等教育里最珍贵的财富,没有之一。

数学考试进行中,百里颦数次以为自己会挠头挠到秃。

直到考试结束前最后十五分钟,她才匆匆忙忙开始写最后一道题。粗略看了一眼,果然除了第一小题外,后面两个小题连看都看不懂。

第一天的考试结束,她终于得以回去教室。

一行人重新将桌椅归位,晚自习前,大家都陆陆续续回宿舍洗漱,教室里逐渐冷清下来。

百里颦翻出历史教材,打算再看两眼。一道黑影骤然落到身上,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乐小可涨得通红的脸。

“原来是小可呀!”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百里颦立即切换成友好的笑脸,“今天考得好吗?”

乐小可却没有回答。

“百里,”她颤抖着,卖力地做过最后的深呼吸说,“可以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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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也做了什么吧?”

“什么时候能给人省点心?”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想过的。

高一的下学期,乐小可摔下楼梯磕掉了半块门牙。

她艰难地爬起来时,视线发生重影,再回头,发现同学们密密麻麻都聚在楼梯上方,高高在上地围观着她。

后来跟家长汇报时,老师的说法是,是乐小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责任主要在她自己。

同学们要么说没看到,要么与老师的说法如出一辙。

都是她自己的错。

乐小可想过的。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

为什么遭受这种事的偏偏是她。

她在围观的人群外看到了那几个女生。她们丝毫没有慌张,不知道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习惯性装酷,抱着手臂正在一如既往地窃笑。

那一刻,乐小可忽然想,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不得已要承受这些?

爸爸妈妈摆摊已经很辛苦了,老师在一次一次的被告状中也已经对她厌烦了,没有同学敢做她的朋友,为了安稳地学习和生活,她只能更卖力地讨好他人。

何萌君说“你去把百里颦叫来”时,乐小可没有犹豫。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被推下楼梯时、被索要钱财和其他东西时、被指使跑腿时,偶尔她会觉得,那个可怜的人并不是自己。

乐小可站在自己身体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欺凌。

所以,不论要她眼睁睁看着百里颦遭受什么,乐小可都不会动摇的。

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一刻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在领着百里颦去体育器材室的路上,乐小可忍不住眼泪决堤。与百里颦相处这么久以来,她明明知道她是个多好的人,可现在,她却要带她坠入深渊。

脚步仍旧朝前,乐小可浑身颤抖,经过操场时,她猛然刹车,终于转身用力说道:“不要去了。”

“欸?”百里颦原本在打量操场,这时有些始料未及。

“百里,不要去了。是何萌君、陈欣怡和胡姗她们,何萌君还叫了她男朋友,”乐小可哆哆嗦嗦地说下去,“她们要教训你。百里,不行,不要去了,你先回去,我会去跟她们解释的——”

就连乐小可自己都在质疑,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她去跟她们解释?她自己听了都好笑。

可是,乐小可转念又想,也就顶多被骂一顿吧。揪一揪头发、扇两下之类的,是她的话,反正也已经忍耐那么久了,没关系的。

只要承受这些的不是百里。

乐小可琐碎地说下去,百里颦始终默不作声,以至于她也没关心百里脸上的表情。“总之你回去,我来解决……”接连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时,乐小可仿佛在催眠自己,然而,她的催眠却被粗暴地打断了。

“小可!”百里颦突然扶住了她的肩,“你冷静一点。”

乐小可一时噤声,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她看到百里颦如以往一般无二平静的笑脸。

百里颦说:“没关系的。小可,你先回去。”

“不,你不能……”乐小可想反驳。

“我很开心,”百里颦说,“你对她们说了‘不’。”

乐小可一愣。突然,她发觉自己真的抗争过了。她拒绝了。因为不愿意伤害自己的朋友。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腿霎时软了下去。她瘫坐在地,呆呆地仰头看向百里。她眼角还有泪痕。

“所以,”百里颦笑起来,她亲切而温和地说,“接下来,我来解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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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器材室的门拉开一道光,百里颦进去时带着笑扫视了一周。

陈欣怡抱着手臂,颇有些不情愿地站在门附近。百里颦进来时,她一脸嫌恶地别过头。

而何萌君正坐在体操垫上,她高三年级的男朋友则靠在一边抽烟。

胡姗不在。

百里颦不动声色地作出判断。

她没开口,先说话的是何萌君。她嚼着口香糖,此刻昂起下巴说:“百里颦,你一个转学过来的,很嚣张啊。”

好老的台词。百里颦没笑出声。她微微压下脸,再抬头时清清爽爽说:“你们知道方差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提问,在这种场合突兀又迥异。不论是何萌君还是陈欣怡,连带着何萌君的男友一起,无一例外陷入短暂的诧异当中。

“今天数学考了这个。”说这些时,百里颦悠闲中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她说,“其实我有背公式,考前宿舍的同学也提醒了我……”

她的笑容不变,看向他们时,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光点,仿佛黑幕压境,双眼悉数变成两面漆黑的镜子:“但是我还是做错了。”

“你他妈……”陈欣怡忍不住就要骂出口。

反倒是何萌君笑出声,她从体操垫上跳下来走近:“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

“其实考试本身没那么重要。但是,高考是目前我们这种普通人公平竞争最好的选择。你们应该明白吧?”百里颦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她说,“所以,比起那个,不管跟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浪费时间。”

“你这三八!”何萌君想抓住她的头发,却被百里颦手疾眼快推到肩膀,一下跌倒在地。

男朋友悠哉上前,不屑地上下打量起百里颦。

“我听说了,你是三中来的,之前还跟孟修一个初中是吧。”他也不是什么安分角色,以反抗大人、到处挥发荷尔蒙为乐,高中跟对了头目,到高二时,认的大哥成功称霸实中,然而——

新生里一个叫李溯的不服教育、单手把大哥撂翻不说,另一个叫孟修的还趁机上位,高一就把高年级打下的江山彻底吞并。

“你以为你们很吊吗?孟修很吊吗?”当着女友的面,场子和面子不怕撑太足,他抽烟上了头,愈发猖狂地说下去,“李平你知不知道?!孟修的弟兄,听说狠得就差背两把砍刀砍人了。他断过两根肋骨,知道谁打的吗?!”

百里颦站在原地。体育器材室里昏昏沉沉,大片的漆黑铺天盖地将她的脸盖没。没人看清她的表情。

“就是我打断的!”何萌君的男朋友高声宣布道。

死寂。

有那么几秒里,狭窄的室内被灾难前夕偌大的死寂填充。随后,他们听到百里颦忍住发笑的声音。

“咳,”她向前走了一步,依次裸露在昏暗光线下的,最先是上抬的嘴角,她在笑,然而,最后进入人视野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百里颦说,“是吗?

“是哪只手打的啊?”她这么问时,嗓音像浸润在蜜里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