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

在李溯对百里颦提出过“拿身体偿还”的要求后,来不及等百里颦胡思乱想,他就吐出了接下去的问题:“你会种菜吗?”

几天后,他真的带她去用身体种菜了。

体育课上,老师让跑了几圈就解散。百里颦正踌躇着要去做点什么,就从背后被拽住了手臂。

李溯说:“走了。”

走近科学馆大楼,李溯轻车熟路穿过一排排物理化学实验室,来到建筑后的空地时,他打了个招呼:“林老师。”

百里颦也走进来,随即看见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林浩拿着保温杯说:“喔,来了啊。”

“嗯。”李溯回过身,把铲子交给百里颦,“离下节课还有半个多小时,先松土吧。”

在他背后,的确有一片干净的园地。有拔草没多久后的痕迹。

“这是……什么?”百里颦有些动摇。

“还没播种,但是,”李溯示意起不同的区域,“这边打算种西红柿,那里是黄瓜……”

“不是,”百里颦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种这些要做什么?”

只见李溯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当中。显然,不管老师是为什么对他下指令的,至少他本人做这些纯粹是出于兴趣。

想做就做了。

所幸林浩老师及时乐呵呵地开口:“是研究性学习的课题啦。空地种菜,也算比较常见的了吧?每年都有些学分困难户的同学,高二没做完,高三了,老师多少要帮点忙,就会让他们来记录这个。

“不过他们学习比较忙,有些事就只好麻烦学弟学妹做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仿佛一卷历史悠久的书,令百里颦也不由得信服:“这样啊。”

她挽起头发,蹲下身开始松土。这项活动没什么技术性,百里颦没两下就手酸了。

她抬头一看,李溯做得很投入。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握着铲子,外套脱下披在肩头,为了不碍事,袖子被绑到脖子后头,侧脸像被嵌入油画中的线条,锋利,干脆,精巧得愈发清晰。

百里颦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听说过的、有关李溯的传言。

——有那么恐怖吗?

这时候,那个专注于应付泥土的神情有了松动。

有人进来了。

是三年级的男生,大概就是之前林老师所说的“学分困难户”,明明只需要敷衍一下的研究性学习课也完成不好,快要毕业,老师拉下脸来哄着,这才半推半就补学分。

已经下课了,这节是大课间,他们过来找林老师交报告。

旁边有过道,但四个男生仍旧直接越过他们操持中的园地。踩过之处泥土硬结,李溯不由得直起上半身出声:“喂……”

高年级生没有闲暇关心学弟在碎碎念什么,兀自说说笑笑,满口嘲弄,谈论着“姓林的种毛的地啊”、“闲得没事干”、“不如种田,读书不如回家种田”的笑话。

李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一片毛巾擦手,然后将系在身上的校服外套解下来。

他把外套向百里颦抛了过来。

蹲在一旁的百里颦只觉得世界落入一片漆黑。她把罩在头顶的校服外套拿开,随后就看到了那一幕。

世界真奇妙。

几分钟前,她还在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李溯有那么恐怖吗?

几分钟后,她就相信了。

有的。

当她抱着李溯的外套站起身来时,其中一名学长已经跌倒在地,刚才说“姓林的”那位被揪着衣领撞到墙上,张着嘴巴,唾液都吓得流了出来。其余两名反应不过来,正满脸痴傻地立在两旁。

李溯没有迟疑,快速抓着他的衣领再次往墙上抵了一次,随即便不再跟他浪费时间,转而看向剩余两个三年级生。

“刚松的土,别踩。知道了吗?”李溯言简意赅,神情淡然,却威逼得比他年长一岁的男生们齐刷刷乖巧点头。

放过他们以后,李溯扭头看向百里颦。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目光冰凉,却没有把她吓退。

他接过她手里的外套说:“谢谢。”

随后他又说:“要上课了,回去吧。”

野生丛林般的危险气息尚未散去,百里颦一怔,随即风轻云淡地笑起来道:“等一下,我去借实验台洗个手。”

她的笑容清澈见底。

-

百里颦拥有观察李溯最好的地理位置。

她坐在李溯后座,每天都能清晰地看见李溯上每一节课的背影。我们的非正统校园小霸王李溯虽然成日哈欠连天,上课却并不睡觉。大部分时候,他都撑着侧脸观望窗户外头。

一开始,百里颦也好奇过,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跟随着他看窗外,除了树和学校零零星星的屋顶外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百里颦也没太关心他。

毕竟,她还有她的学习事业。

高二文理分科意味着高考正式提上议程,考试制度也步入正轨。罗斌是个负责任的老师,在教室没少给大家讲高考的重要性。

突如其来一盆鸡血,加上高三还没真正来临,大多数同学也就一般般感冒。

百里颦就不同了。

罗斌说“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时,百里颦两眼放光。

罗斌说“今天流的口水就是明天的泪水”时,百里颦奋笔疾书把这句励志格言记了下来。

罗斌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时,百里颦已经做好了严格的学习计划,每天白天就写作业,晚自习巩固复习。

路过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多少都要感慨一句“真猛”。乐小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主动跟她分享高一的笔记:“百里,你是学霸吗?”

只见平时都表现得成熟稳重、落落大方的百里颦忽然脸上浮起几朵红晕。“嘿嘿,”她回答,“还可以吧!”

冉志因偶然看到这副场景,不由得嘀咕:“哇,这人真是,一谈到读书什么都写在脸上啊。”

为了迎接即将来到的十一,学校布置了国庆主题的黑板报任务。

当天最后一节晚自习,作为宣传委员,乐小可已经在座位上开始涂涂画画、筹备草稿了。

李溯没再让百里颦带东西,但因为他,周围同学也没再主动找她带早饭。

她主动想帮乐小可买,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

乐小可说:“我……反正每天都还是要去食堂,干脆就去食堂吃好了。”

听到乐小可这么说时,百里颦有一瞬间的停顿。旁边有坐在课桌上正和朋友聊天的女生忽然走过来,略过百里颦,直接同乐小可对话:“小可,今天又是我们组扫包干区。但是组织部要开会……”

“我会帮你做的。”乐小可抬起头朝她微笑。

“那今天下午我就不回宿舍了。你去打热水的话,也帮我整一个!”

乐小可点点头。

“萌君,”不远处刚才和女生说话的其他人开口,“你让乐小可给你打热水?我也要啊。”

“啊,小可,今天晚饭想吃海带。”又有人插嘴。

“小可,”场面一下七嘴八舌起来,“你宿舍还有养乐多吗?还想喝——”

“谢谢啦!靠,早知道学生会屁事这么多高一就不去参加招新了!”叫何萌君的女生语气轻快地说着,“乐小可,你真好!”

原本倾身与乐小可说话的女生忽然坐直身体。百里颦微微带着笑,目光坦然地看向那些刚才来搭话的同班同学。

校园绯闻、韩国综艺、最新发布的《知音漫客》,哪个班的男生帅,哪个班的女生烫了头,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仿佛刚才对乐小可委托这委托那的行为不过是家常便饭,不足挂齿。

不过,其中一人与百里颦对上了视线。

发现百里颦在看自己,她立即转移了视线。百里颦还不记得她的名字,大约是“李欣怡”还是“陈欣怡”的,几天前,百里颦在教学楼后墙根下与她和她其他班的朋友们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喂,”毫无预兆地,陈欣怡对着同班的姐妹们开口,“你们不觉得转学生有点恶心吗?”

-

一天到晚,只要待在教室,李溯的状态大多是半睁着眼在翻书。

高二住宿条件比高一好,八人一间,单独洗手间,一楼层一浴室。他睡下铺,但从来没人敢坐他的床,因此床单总能平整如新。

晚自习下课,李溯便打着瞌睡和冉志因回宿舍。

冉志因问:“你今天体育课哪去了?二班找我们打球,就我们几个,差点没被他们班打死。”

“嗯?”他睡眼惺忪回答,“去科学馆了。”

“有意思吗?”冉志因这不单纯是个问句,其中还夹杂着点“兄弟跟种农作物哪个重要”的诘难,“就那么有意思吗?”

眼前倏忽闪过白天里百里颦的干燥爽朗的笑容。

在日常中拥有这种笑脸的人当然可以说是天然无害无污染。

但假如是在非日常中呢?

她也这样纹丝不动地笑着的话,那算是什么?

“嗯。”李溯忽然恢复了平静而深不见底的表情,他注视着前方说,“很有意思。”

总算到了宿舍楼下,学生们都忙碌了一天,终于能够好好躺下休息。然而刚到楼下,李溯和冉志因就捕捉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影。

胡姗读了理科。他们也会在学校碰面,但像这样在晚就寝时间守在宿舍楼下的状况却不多见。

胡姗一个女生,自然会被进进出出的男生们打量。冉志因吹了声口哨走上前去:“大小姐,你站这里等,也不怕有人一状告到年级主任那里去。我们学校男女都不能同桌的好伐……”

但不我行我素就不是胡姗了。快熄灯了,她也没多废话,直接跟冉志因道:“你先回去,我还跟李溯说几句。”

冉志因有点犹豫。

按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吧,放胡姗跟李溯单独一块儿,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他也不敢说,只能不停回着头,先一步进宿舍楼了。

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逗留了,昏黄的路灯灯光将影子拉得好长。李溯不吭声,只等着她说话。他看起来像想抽烟。

胡姗本来是想等他先开口的,但她也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又怕熄灯,赶忙说:“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职高那事,对不起。”

李溯沉默了半晌,似乎觉察到她没话找话,但也没戳穿:“没事。”

“礼拜天咱们一起去吃烤肉吧?”想到冉志因,虽然有点惭愧,但胡姗还是咬咬牙,“就我俩。”

“可以。”李溯说,“冉志今天刚说想吃——”

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胡姗知道这个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她忽然有点懊恼,叠加着羞愤,脸藏匿在阴影中,渐渐深吸了一口气:“你们班那个转学来的女生挺漂亮的,姓也少见,‘百里’是吧?”

“她怎么了?”

“没怎么啊,”胡姗的脸在光与影中半阴半阳,她笑着说,“你对她很有兴趣嘛。帮人家搬桌子,还给人家出头。”

女生最擅长话里有话。

原本是想否认的,但却连同她说话的那点力气都不再有。李溯的视线越过她肩头,转而落到后面的学校围墙边。

百里颦苦学到教室清场的最后一刻,来到校门口,却发现自己忘带短期请假条。

没有假条就出不去校门。

是等门卫忙完、打电话叨扰班主任,还是找班干部借钥匙回去拿假条?

正踌躇着,刚好清理自行车棚的大爷路过。她回头彬彬有礼朝对方微笑,比起同龄人,百里颦的礼貌好得令人不得不服,不论在哪,她的一言一行都赏心悦目。

她望着清洁工工作。等对方离去,环顾四周,这片前坪已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时,百里颦才重新回过头。

她站在校门旁边的那堵墙前,先是慢慢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忽然朝前跑去。

百里颦一脚踩上空调外机,猛地一跃后抓住了墙檐。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完成得轻而易举。在昏沉的夜色中,在校园无人问津的缝隙,女生在墙顶端微微猫着腰,随后飞快地消失在那里。

被堵在宿舍楼下、视力不近视也不散光的李溯目睹了全经过。

胡姗还在等他的回答。

“嗯,”李溯长久望着远处已空空如也的围墙顶端说道,“是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