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黛黛是修士的事,很快在不大的六合镇传遍了。
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人界对修士不由自主的向往、对长生的憧憬。
尤其之前编排过秦黛黛的那几个长舌夫,跪拜知县后,话也没说便灰溜溜地回了家。
“你是没瞧见他们那脸色,哭丧似的,”不大的房间,吴阿嫂边挑着豆子,边笑眯眯地同秦黛黛说话,“要有尾巴的话,他们怕是早夹起来了。”
秦黛黛认真回忆了下,她方才只顾应付那位话多的知县,还真未曾注意那几人。
“不过黛黛,真没想到你竟是修士,修仙的啊,”吴阿嫂感叹,“难怪我一瞧你便觉得气度不凡。”
秦黛黛被吴阿嫂夸了半晌,不好意思道:“我的资质,在修界并不算好,也只勉强到筑基境。”
吴阿嫂不懂什么境界:“这还不算好?那好的得成什么样?”
秦黛黛看了眼自自己回来便乖乖坐在身边的岑望,大概便是这样吧。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她只笑了笑。
“娘,我回来了,”被吴阿嫂打发去给邻家送豆腐的常安还没进门,便扯着嗓子叫道,像匹小马似的跑进屋中,“豆腐……”
常安本活跃的嗓门,在看见秦黛黛时瞬间低了下来,脸颊也红红的:“豆腐送去了,”说完又看向秦黛黛,低低道,“仙女姐姐,阿望弟弟!”
“这孩子怎么还害羞了。”吴阿嫂笑道。
秦黛黛没有在意,笑着应了常安一声,刚要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和小岑望坐一块,下刻觉察到衣角微沉。
她一愣,低头看去。
以往分外安静的小岑望,这次竟主动拉住了她的衣角,面上虽仍冷冷淡淡的,手却未曾松开。
秦黛黛疑惑:“你不想和常安玩吗?”
她本以为这个年岁的孩童,总想和同龄的孩子玩闹。
小岑望紧抿着唇,攥着她的衣角。
秦黛黛迟疑了片刻,还欲说些什么,便听见他的小腹传来几声细微的“咕咕”声。
秦黛黛:“……”
她倒是忘了,他昼食吃得早,如今已入夜,他还空中肚子。
思及此,秦黛黛并未在吴阿嫂家中多待,再次谢过她帮忙照顾小岑望后,便与他一前一后地回了自家。
秦黛黛走在前,并未刻意放慢脚步。
小岑望略显吃力地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头顶,本被乌云遮住的皓月渐渐显露真容,洒下点点余晖。
直到回到屋内,秦黛黛才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小岑望:“岑望,你不喜欢常安?”
小岑望细密的睫毛动了下。
秦黛黛困惑:“为何,他今日欺负你了?”
岑望垂下眼帘,终只是轻摇了下头。
秦黛黛见状也再未多问,开始准备晚食。
以往她琴棋书画皆学得不错,却从未碰过厨艺。
所幸芥子袋中仍有不少糕点吃食,拿出来依旧新鲜,还有今日捉完妖后在市集顺手买的热米浆,刚好充作晚食了。
秦黛黛为自己盛了一碗,另一碗放在小岑望面前。
岑望看了眼米浆,抿了抿唇,目光再次落在她的小臂上。
秦黛黛不解,早在吴阿嫂家时,她便发现他一直盯着他的小臂看个不停。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此刻秦黛黛才发现手臂外侧的衣袖被刮破了,肌肤也刮出一道血痕。
大概是今日捉妖时,她御剑不稳,撞上树枝时擦到的,太过不起眼,她竟忘了此事。
“怎么,担心我受伤?”秦黛黛看着小岑望,难得开起玩笑。
小岑望的视线移动到她的脸上,大大的眼眸中有些不解,像是根本不懂她口中的“担心”是何物。
秦黛黛讨了个没趣,没好气道:“吃饭。”
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米浆,米的清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蜜甜,很是可口。
再抬眸,小岑望仍在看着她,秦黛黛硬是从他那张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固执。
她蹙眉,而后蓦地想起,今日清晨,自己因他的伤口恢复而开心时,他也露出过类似的懵懂神情。
他的情绪,在变成三岁后,便一直都是冷漠的,鲜少有波动,半点不像之后那个鲜亮招摇的少年郎。
他似乎也不懂人本就是该有喜怒哀乐悲恐惊的。
是她多嘴问了。
静默片刻,秦黛黛见他始终望着她,无奈地放下米浆,拿出灵药在伤口上薄薄抹了一层,而后将他盯着自己的小脸推了回去:“这回能吃了吧?”
小岑望看了眼她的小臂,终于低下头,安安静静地用着晚食。
秦黛黛却如何也没胃口了。
她不由想起之前他还是个俊俏少年时,将自己从噬魂阵扔出,身上刮破了好几处伤口,他也未曾分她半点目光。
与现在大相径庭。
消失一整日的千叶笑了一声:“黛黛,小岑望是关心你呢。”
秦黛黛动作微顿,继而头也没抬地在心里冷笑:“他是怕我一人离开,将他抛下吧。”
千叶安静了。
秦黛黛再未多言,只是这晚在临睡前,将小岑望的被衾换成了能御寒的披风。
本以为这样岑望便能老老实实待在角落了,没想到第二日秦黛黛再醒来,依旧感觉到身侧熟悉的触感。
这次他的肢体倒是不冰了,却仍蜷在她身边,离她刚好一掌之隔,只是手不像昨天一样只蹭着她的手臂,而是抓住了她的袖口。
秦黛黛看着他紧抓着自己的手,想要将衣袖拿出,那只小手越发用力握紧了她。
她凝眉,昨日午后自己将他交给吴阿嫂照顾时,果然没有看错。
那时他大大的眼神中有些许不安,大概以为她将他抛下了。
所以在她回来后,昨夜和今日才会反常地与她亲近。
秦黛黛叹了口气。
算了。
她刚要阖眼再休息片刻,千叶突然调侃道:“本以为你们成亲后会同床共枕,未曾想悔婚了照样同床……”
秦黛黛睁开眼,伸手便将岑望推到了墙角。
话没说完的千叶:“……”
被推醒的小岑望睫毛忽闪了两下,睁开眼迷茫地望着她。
秦黛黛扯起唇角,嗓音异常温和:“离我太近了,热。”
小岑望抿了抿唇,垂下眼帘。
秦黛黛也不想再休息了,翻身起榻。
小岑望跟着坐起身,正在自力更生地穿衣,那件简陋的衣裳,还是当初寻找六合镇时路上顺手买的。
穿在他身上,却像是落入凡尘的世家公子一般,漆黑澄澈的瞳仁在玉瓷般的脸颊上,粉雕玉琢的,越发俊俏。
秦黛黛顿了下,心中问道:“千叶,他是不是恢复了些?”
总觉得他不像最初那般骨瘦如柴了。
千叶安静了会儿:“好像是,毕竟是在六合镇,他成长了。”
可这未免有点太快了。
可转念一想,他总不能真的再活十九年。
长成得快些更好,早日恢复原身,早日解开通感咒。
这样一想,黛黛的心情立刻好了许多,看向岑望笑盈盈道:“今日你随我一同去一趟集市,买些你穿的衣裳。”
小岑望不知有没有听懂,沉默地看了她的小脸,自持地将身上的小衣裳整理整齐。
只是秦黛黛终究没能带他去成集市。
和穿戴齐整的小岑望刚走到院中,门外便传来一阵叩门声,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沧桑的妇人跪在了秦黛黛面前。
“修士留步,留步,”妇人脸颊与双眼瘦到凹陷,整个人摇摇欲坠,男子头发斑白,脸庞黝黑,红着眼圈哑声道,“小民有事求修士……”
秦黛黛的脚步不觉后退半步,想要将二人扶起未能成功,只得也蹲下身来:“二位何事可以同我说说?”
询问之下,秦黛黛才知,二人的幼子于半月前走丢,至今杳无音信。
报官后官府也没能找到眉目,二人苦苦寻了半月,已近绝望,听闻她修士的身份,求到了这里。
“修士若能找到我儿,下半辈子小民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修士的大恩大德……”男子搀着女子不断地叩首。
秦黛黛昨日捉妖后,原本不想再管人界之事,可看这夫妻俩满眼绝望心中一酸:“你们可曾留有令郎的旧物?”
“有,有,”女子落下泪来,匆忙取出一枚系着铜钱的红绳,“此物是我儿自出生便戴在身上的,那日说是紧了,我便摘下给他松了松,未曾想当晚他便……”
秦黛黛接过红绳,虽沾染了女子的气息,但另一抹属于幼童的气息更为浓郁。
她取出寻灵司南,刚要随夫妻二人离去,倏地想到小岑望,转头便看见他正睁着圆溜溜的眸子看着她,眼底并无多少波澜。
显然,他对于那对夫妻的悲伤,并无多少感触。
秦黛黛走上前:“你在这儿等我,若是饿了便吃些果子糕点,回来我再带你去市集可好?”
小岑望漠然地看了眼她身后的夫妻,点了下头。
秦黛黛对他笑了下,关好院门又上了道门禁符后,便将红绳放入寻灵司南中,注入灵力。
片刻后,司南隐隐浮现金色光芒,指向西南处。
秦黛黛意外地看着上方所示,那走失的孩童,竟就在生祠后方的山林之中?
有夫妻二人跟着,秦黛黛无法御剑,索性赁了一架马车,朝司南所指之处奔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司南指向山中,几人只得下马步行,在枯林中寻找。
夜幕降临时,司南指引着几人来到一栋早已荒废的宅院前。
夫妻二人迫不及待地砸开院门,边唤着孩童的名字,边朝里走着。
秦黛黛盯着眼前的宅院,不知为何,她竟会觉得此地的气息莫名的熟悉。
“修士,我儿他、他被藏在何处?是死是活啊?”妇人带着哭腔问。
秦黛黛回过神来,看了眼司南,其所指便在此处……
下刻她反应过来:“地下。”
夫妻俩的孩子是在庭院的地窖中找到的,孩子早已瘦得皮包骨头,下腹有一道剑伤,染红了下半身衣裳,人勉强留有一口气,却已奄奄一息。
秦黛黛忍不住轻吸一口气,若是修士,只怕现在丹田灵根已毁,再无修炼之可能。
她忙给孩童喂了颗灵药保住了命,几人方才动身折返。
待回到夫妻二人家中,天色已经漆黑,有人去请来了大夫。
秦黛黛留下些伤药便要折返,未曾想刚走出门,迎面便碰见提着灯盏朝这边走来的男子。
男子一袭青衣,于灯下显得分外清润俊秀,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岁,即便快步走,也透着些许不疾不徐的儒雅。
他的身后,则跟着背药匣的小药僮,显然正是请来的大夫。
见到秦黛黛,男子同样愣了下,继而拱手行礼,温声道:“想必姑娘便是为民捉妖的修士吧,清砚见过姑娘。”
清砚,文清砚?
秦黛黛几乎立刻想到昨日吴阿嫂在生祠外说的话:神医文鹤年岁已老,于十年前收了一名孤儿为徒,取名文清砚,不惜倾囊相授。
文清砚却也争气,得神医真传,医术高明。
秦黛黛颔首一笑:“那孩子受了重伤,劳烦大夫了。”
文清砚眉眼隐隐浮现几分忧色,对秦黛黛匆忙见礼后,走入院中。
秦黛黛再未御剑,身披夜色朝院落走,心道这人界的天象当真多变,今晨还天色晴朗,到了夜间便阴云蔽月,更无星辰,天地间一片漆黑。
约莫一炷香后,秦黛黛回到院门前,摘下门禁符收入芥子袋,推门而入的瞬间,她的脚步也顿住。
院落,清寒的夜色里,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冰凉的石阶上,漆黑的眸子如暗夜中的星辰,直直看向她。
身侧,她留给他的糕点灵果与吃食半点未动。
他在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黛黛(看看小汪,想想大汪):都是汪汪,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