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遥倏地刹住脚步。
望着前方默然伫立的身影,少年沉默片刻,飞快转身,撒腿就跑。
系统惊讶地追在他身后:“遥遥?”
“别出声!”
谢遥嗓音急促,声线压得极低。
天字小阁楼建在皇极峰顶,四下视野辽阔,清风飒飒,浮云悠悠,没什么显眼的遮蔽物。
谢遥急匆匆转了一圈,才在东边墙角找到一株翠柏,树下有簇灌木,勉强能挡住身形。少年匆忙蹲下,余光瞅了瞅,又觉得不够,干脆心一横,直接在地上趴倒。
系统:“遥……”
“都说了叫你小点声!”谢遥打断系统的话。
少年匍匐在地,扒拉着灌木枝,透过密密麻麻的枝杈,精致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小心翼翼朝远处看。
——什么都看不见。
早春时期,灌木刚发新芽,又受皇极峰顶灵气浇灌,小叶鲜嫩娇艳,层层叠叠拢在一起,将?谢遥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看不见人,谢遥心里更慌,忙冲系统打了个手势:“你去盯着他?,快。”
“盯什么?”
“当然是盯他什么时候走啊,”谢遥眉头紧蹙,脱口而出,“混蛋阎铭,真会挑时候,我还没想好怎么应付——”
话音未落,他?突然反应过来,情况不对!
传入耳中的并非系统软糯的嗓音,而是低沉磁性的,如潺潺美酒的男人的声音。
谢遥心头一惊,指尖都颤了,后背僵硬着侧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
阎铭正负手站在他身后,修长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将?蜷成一团的少年整个罩在里面。
“你、你走路怎么连声音都没有?”谢遥险些咬到舌头。
“青岚的极影很好,我皇极的身法也不差,”阎铭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再说若不是本少主身法尚可,怎能听到你的真心话?”
谢遥装傻:“什么真心话?”
阎铭眉头微挑:“比如……混蛋阎铭?”
——原来在背后,你还是这么喊我。
“我、我不是……”
谢遥心慌意乱,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装深情,“阎大哥,我没别的意思……”
红衣烈烈的少年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衣角被灌木的枝杈勾住,撩起少许,露出一抹雪似的手腕。
彩云锦鲜亮的纹理流光曳动,恍若火光,乍一望去,让人以为是翠色丛柏间,蓦然绽放出一朵亮丽绚烂的山茶花。
阎铭心底突然泛起一丝暖意。
他?在谢遥旁边蹲下,揉揉少年发顶,缓声道:“三天,我等了整整三天,也没见你来给我一个解释。”
“我想可以啊,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可我在在门口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躲躲闪闪地不敢见我。”
男人抬起手,在谢遥被山风吹得微凉的面颊上轻轻掐了一下,俯身在少年绯红的耳边低语:“是我混蛋,还是你混蛋?”
“我、我没躲着你。”
面颊微烫,谢遥下意识抬手捂脸,支支吾吾道:“阳光这?么好,我晒晒太阳。”
“你在树荫下晒太阳?”
阎铭唇角微勾,“真是好兴致。”
谢遥:“……”
虽然让阎铭呛了一下,但谢遥望着眼前俊美的青年,脑海中恍惚闪过一个念头。
今日的阎铭状态不对。
他?那一身冰冷的壳仿佛被细锥轻轻敲出一个口子,冰纹蔓延,深藏其中的炽热情感久违地觅得一丝突破口,便如山呼海啸般澎湃而至。
就连眼神都不一样了,墨色翻涌着,映出炎日晴空的光泽。
——是阵法带来的影响?
莫非那一日仙缘小会上,他?真的中了招?
被阎铭的目光闪了一下,谢遥猝然垂头,心底怦怦乱跳。
少年深吸几口气,努力剥丝抽茧,在心底慢慢还原出一个“真相”:自己虽然不知为何失去了对阵法的记忆,但阵法切切实实在阎铭身上奏了效,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设置,也许是因为这种剧本代入的形式,总之让阎铭稍稍找回了一点情感,也更清晰地意识到了对自己的心意……
听上去说的通。
可当真如此么?
谢遥心头莫名地慌乱。
直觉告诉他?不对,这?很不对,他?忘记了更重要的事,极关键,极危险的一环……
他?正迷茫,另一边阎铭却突然起身,拍打几下袖口,嗓音清朗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谢遥又是一愣。
“什么地方?”
阎铭道:“一个晒太阳的好地方。”
……
迄今为止,谢遥所到过的地方都是皇极峰的外峰,直至此刻,在阎铭的引领下,穿过一道淡金色的阵法符门,他?才终于见到了皇极峰的全貌。
山峰高耸险峻,行至低处又有幽谷连绵,御风而行时,放眼望去群山吐翠,林海浩渺,氤氲薄雾如一道道玄妙的轻纱帷帐,更给整个山脉增添一丝出尘之气。
亮丽风景入眼,确实令人心旷神怡,谢遥短暂地将满腔忧虑抛到脑后,兴致勃勃地四下张望,在一缕雾气飘荡而来时,兴致勃勃地探手去接——
“啪。”他?的手被阎铭轻轻打下。
阎铭沉声叮嘱:“别乱碰,那些雾是东边葬道谷里飘来的,若是被这?些雾气入体,小心你的修为不保。”
葬道谷是皇极一处险地,曾被用来处罚罪孽深重的弟子,谢遥在扮演“云澈”时曾有所耳闻。
据说前任宗主的首席弟子犯下大错,论法当诛,而宗主心有不忍,希望给自家大弟子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遂耗费众多资源打造了这?一处幽谷,谷内煞气成风,戾气纵横,若是修为低微,走上这?一遭,不可不谓为九死一生?。
那宗主相信自家弟子能走出幽谷,便想以这?种惩罚方式堵那悠悠众人之口。只可惜,这?名弟子似是不愿让自家师父声名受损,只身入谷数年,竟是音讯全无。
他?那师父苦等百年,直到天人五衰之日降临,也没能等到自家大弟子从谷中走出,临终前悔恨至极地吐了一口鲜血,要求将?此谷封锁,皇极弟子永生不得入内。
后代宗主谨遵其吩咐,封锁此谷,并在宗内下达禁令,那葬道谷便从此成了一处死地,多年来未有人声。
数百年内,谷中煞气与戾气交缠相融,无处疏散,竟孕育出一种奇特的雾气,触碰之人皆丹田颤动,灵气逆流,一身修为堵在经脉之内,纵是金丹修者也如凡人一般。
“这?几年来,那封锁葬道谷的阵法有所松动,让许多雾气窜出来了。”
阎铭望着雾气飘荡的青峰上空,低声道:“按我父亲的意思,本是要找三长老及时加固阵法,可后来有人发现,这?雾气近身时虽然能封锁灵力,一旦脱离雾气,灵力又能很快恢复,不会有大碍。这?样一来,三长老也就懒得管了,说是任由这些雾气飘吧,躲不及的弟子身法太差劲,活该摔个四脚朝天。”
谢遥咋舌:“你们长老心真狠。”
“这?哪算得上狠,”阎铭低声道,“跟你这?个小骗子比起来……”
男人的话音越来越低,尾音飘散在山风中,听不真切。谢遥疑惑地转头望向他?,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阎铭突然收起灵力,朝不远处的山头落去:“咱们到了。”
落脚处是一片灵田。
灵植只到人腰杆的高度,一枚枚小叶翠色如翡,一节节枝干皎白似玉,枝头挂着小巧玲珑的果子,阳光下绽放璀璨光芒,似是一颗又一颗小巧的星星。
灵田最中央则有一株巨树,枝干虬劲,叶片形似小扇,艳如赤霞,远远望去,便如一团熊熊升腾着的火,随风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生?命力,灿烂又夺目。
谢遥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真没想到阎铭会带他来这里。
这?小叶,这?熟悉的赤红色,这?不就是他最喜爱的悟道茶的出处,皇极宗全宗上下梦寐以求的宝贝,栖霞界内唯一一株求道树么?
不过谢遥只见过求道树的树叶、果实经过炼制,制成悟道茶的模样,他?从未想过,求道树本身竟然……竟然这般好看。
那蓬勃升腾的灵光,让人想起燃烧着爬上山巅,散布烈烈朝晖的太阳,看得久了,连谢遥心头也涌起一股豪迈之气,莫名的冲动在心头激荡,催促着,指引着……
“大道无极,造化万千。”阎铭轻声道,“天下有多少条大道,求道树便有多少叶片,不会多一片,也不会少一片。”
“是这样?”
谢遥惊奇地抬起手,想要数清前方树上有多少叶片,可数着数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赤红色在眼前放大,悬空感猝然而至,仿佛他?不是站在青峰之上,而是站在渺渺宇宙中,站在无尽虚空内,仰望天地浩渺,大道无边。
谢遥脚下一软。
不过还好,没等他?脚软摔倒,阎铭及时探手扶住了他?。
揽着少年窄瘦的腰,阎铭眸光微暗,旋即他抬首遥遥一招,无尽红叶中立即有一片应声而落,化作赤色符文?,落在男人手心。
符文跃动,无时无刻不在变幻形状,难辨真切。
树上叶片被摘下的位置忽然有红光汇聚,片刻之后,一枚新的红叶从缺口处长出,迎风微颤。
“大道万千,我心中认定其一,便只能摘下这?一片红叶。”
阎铭抬手再摘,灵力扫过,满树红叶扑簌簌地抖动,却只有原先的那片悠悠而落,飘向阎铭掌心。
他?拉过谢遥的右手,将?红叶轻轻放在少年瓷白的掌心。
暖光入手,如炭火微醺,谢遥浑身倏地一颤。
“论道如此,论情亦如此。”阎铭揉揉少年发顶,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呢,也是这样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