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你不是么?”

“你不是么……”

谢遥神情恍惚,喃喃开口,微哑的嗓音与灵田中少年清脆的声线重合,竟是出奇地整齐划一。

那话音似是很早之前便扎根在他心底,在无尽的记忆之?海中起起伏伏,无时无刻不想冲破虚空的囚笼,以至于谢遥无需思索,余下的情景便如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看着阎铭与画面中的“自己”吵嘴,不知做了什么,逼得少年朝后猛地退了半步,险些被地面的沟壑绊倒,青年也如愿以偿,扶住少年的腰——是了,谢遥目光迷离,心道是阎铭将袖中红叶玄纹放在“自己”掌心,突然升腾的火焰吓了“自己”一跳——可为什么,自己会?知道得如此清晰?

就仿佛,仿佛……

仿佛眼前的一切,是他亲身经历一般。

谢遥心神剧颤。

“504?”他茫然又惊恐地回过头,连声大喊,“504,你在哪儿?”

无人应答。

明明入阵之时还紧跟在他脚边的小兔子?,此刻却身形无踪。

谢遥身后只有一片浓到化不开的迷雾,灰蒙蒙若即若离,见他回身,立即如附骨之疽,浩汤汤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他拖到深渊般浓沉的迷雾深处去。

谢遥心口突然一紧。

他有些慌张地转回来,却发现前方的景象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幕幕,一帧帧,浮光掠影般飞速而逝。

可偏偏,每一幕,每一帧,都熟悉得……令谢遥遍体生寒。

他看着阎铭顶着熹微的晨光去找“自己”,那时“自己”已经知晓了阎铭的真实身份,一经碰面,少年又是迷茫,又是尴尬,手忙脚乱地掩上房门,将青年挡在外面。

……却被某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一剑捅破了窗户。

“你做什么?!”少年又惊又恼。

“你不见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喽。”

阎铭跃身入屋,好整以暇地理理袖口。

“一扇窗户,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改天我赔你一座园子。”

青年回头一瞥,见半截窗棂可怜巴巴地支棱着,又强迫症似地一扬袖,将剩下的半截窗户也拆了下来。

少年谢遥望着墙上嚣张的大洞,被清晨一股脑往里冲的凉风吹了个劈头盖脸,一时气得眼前发黑。

本来这几日他多方打探,对修行一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得知当初阎铭让他耗尽一身气力,又用自己的灵力为他填充丹田,其实是为了助他灵气淬体、扩展经脉之?后,少年本是深受感动的。

可这家伙的言辞行事过于混蛋,以至于那张俊脸一出现在面前,少年到了嘴边的感谢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甚至一看到阎铭微微上挑的嘴角,他拳头就痒得厉害。

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少年深吸口气,心想这好歹是任务对象,不能得罪。

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阎……少宗主,你、你为什么要隐藏身份,跟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一起接任务?”

“赌注而已。”

阎铭随口应着,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修长的眉宇微微皱起。

少年的住所十分简陋,不过一张木床,几个板凳。这其实是外门弟子?的普遍待遇,可落在阎铭眼中,莫名地令他有些不爽。

另一边的少年倒没觉得什么,反而对阎铭口中的“赌注”产生了浓厚兴趣:“你赌输了?”

“我怎会输?”

阎铭在几个木凳间挑挑拣拣,勉为其难选个了高些的坐下,眼角眉梢都露着嫌弃:“不过是战略性谦让——另外那家伙输的更惨,须得女装混进山下最大的绣坊,在三日内亲手绣出一副百里江山图。”

少年惊了。

好狠!

他忍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好奇:“那人是谁?”

“是个青岚宗的傻子。”

阎铭捡起劈落的窗板,抽剑比划几下,轻描淡写道:“很容易忽悠,改天介绍你认识认识。”

说话间,青年手起剑落,几道白芒闪过,窗棂终于被他整成一块尚能看得过眼的桌板。阎铭将桌板铺在另一块木凳上,便算是成了一个简易的桌案,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壶,一个玉杯,置于桌案之?上。

“这是什么?”少年奇道。

阎铭微微一笑。

他冲少年招招手,示意少年在桌边坐下,眉宇跃动着傲然之色,递上玉杯:“尝尝?”

少年接过玉杯。

清香迎面扑来,芬芳馥郁,只嗅上一口,便似有热浪淌过四肢骨骸,浑身上下舒服得仿佛浸泡在温泉里,少年也感到神念通道,一时精神振奋:“这是什么?”

“答应给你的茶。”

见少年面露喜色,阎铭的眉眼也下意识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若喜欢,我那边还?有少许,下次……”

他本想说“下次带给你”,可扫过少年那双惬意眯起的桃花眼,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你若搬去我那儿,此物要多少有多少,保你每日喝个痛快。”

正捧着茶杯,小口小口慢慢品的少年眼神顿时一亮。

另一边,迷雾中旁观的谢遥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骗子?。”谢遥喃喃。

以谢遥如今对皇极宗的了解,如何不知那悟道茶是何等?珍贵,阎铭再阔绰,也绝不可能供应得起。

当日之所以出此豪言,不过是想诱骗少年的自己,诱骗自己去……

只可惜,阎铭一番心机,终究是空废了。

因?为少年不假思索:“算了吧,我还?不至于为一杯茶就卖了自己。”

阎铭:“……”

阎铭哭笑不得。

悟道茶这般珍物,若是放到外界,轻易便可吸引一众修士为此卖命。

阎铭对少年隐瞒此物的珍贵程度,本是不想让少年生出心理负担,可现下这样,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计不成,阎铭心念电转,突然板起脸:“行。你快些喝,喝完这杯茶,跟我去刑司。”

少年:“???”

一口茶水噎在喉中,少年一边连声咳嗽,一边恼道:“我明明有按时完成任务,为什么要去刑司?”

他呛得厉害,面颊染一丝绯红,漂亮的桃花眼中晕开少许生理性的水光,眼尾曳开,眸中碎光闪闪,斜眼瞪来时,鸦羽般的睫毛扑簌簌地颤。

如一排细密的小刷子,挠得人心痒难耐。

阎铭有些口干,突然一阵后悔。

——该给自己也带个玉杯的。

青年定定神,继续端起一副冷面无情的架势。

他的五官轮廓本就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乌眸幽暗,是颇有立体感的俊美容颜,此刻一拉下脸,幽邃的眼底泛起沉澜,一眼瞥来,便让人背脊生寒。

“公然打探本宗至宝信息,还?对本少宗主动手动脚,”阎铭沉声道,“说你不是其他宗门派来的密探,谁信?”

“我……”

少年被他突如其来的冷脸唬了一瞬,心虚之?下哑口无言,磕磕巴巴道:“至、至宝什么的,我就是随口说说,聊天还犯法不成?”

“还?有什么动……动手动脚,我哪有?!”

“你有。”

阎铭面色严肃,指指自己右手掌心,煞有其事道:“你的腰,碰到我的手了。”

少年:“……那是你先动的手!”

阎铭好整以暇:“你引我动的手。”

少年磨牙:“无耻!”

“过奖。”

阎铭终是憋不住,轻轻地勾了勾唇。

这一笑,他营造出的“冷面无情”的表情瞬间破功,再开口时,又是那副令少年牙痒痒的混蛋模样,嗓音磁性十足,谆谆诱导着:“所以,你要怎么选?”

“是去刑司,接受四长老的严刑审讯,还?是搬去我的住所,由本少宗主亲自……严加看管?”

……

浓雾弥漫中,谢遥微微阖眼。

不用看,谢遥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终是敌不过阎铭的混蛋攻势,当初自己跟青年一起搬去了天字号阁楼,之?后潜移默化?,久伴情长,再回神时,自己已经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混蛋的脸,再也忘不掉了。

所谓的皇极宗至宝,在阎铭的精心策划之?下,成了陷阱中的诱饵。

少年为此而来,却也在那家伙的蛊惑下,一步步愈陷愈深,最终心甘情愿,身陷囹圄——那时的自己回想起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谢遥右手抵在额前,紧紧捂住双眼。

他像是陷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无数记忆碎片汇成滔天巨浪,四面八方推搡着,催促着,要他快些想起……可心口空荡荡的,像是掏空了一块,倒灌漫空凛冽寒风,恍惚之?中,谢遥仿佛又看到了系统的蓝眼睛,纯净,剔透,不掺一丝杂质。

恍神片刻,前方的画面仍在快速推进。

眨眼换成了一片赤红,喜色连天,烟火飒沓,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

大片火灵花不要钱似地灼烧,将整片夜空都染上绚烂的霞光,恍惚中有人在远处敲锣,扬声高喊:“明日便是少宗主与少夫人结契之?日,用到的法器再整理一遍,你们,去把阵法检测一番,确保万无一失……”

结契?

谢遥愣了。

他与阎铭……结契了吗?

这个念头浮起的刹那,谢遥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剧痛猝然袭来,仿佛有人拽着他的记忆,揉废纸般“撕拉”一声扯成数瓣,又挑走其中重要的几块,弹指烧为飞灰。

脑袋几近炸裂,谢遥面色苍白,紧咬着牙关缓缓瘫在地上……耳边却飘来前方几声低笑,兴高采烈的,每一个字都向上扬着弯,似是生怕旁人不知它的主人此刻有多么快活。

“别乱动,”谢遥听见少年羞恼的嗓音,“明天就是结契了,你连一天都等不及?”

“等?不及。”

阎铭将少年搂在怀里,在对方的墨发发顶深深嗅了一口:“对于你,我永远都等不及。”

“不行,今天不行。”

少年红着脸将人往外推,嗓音小猫似的,又细又低:“每次你一弄就没个停,明天还?有那么多仪式,我要是爬不起来……”

“无碍,”

阎铭在少年额角轻吻一下,修长的手指悄悄勾上少年衣带:“皇极宗里灵丹妙药有的是,包你明日一早活蹦乱跳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不会?露出端倪。”

“……活蹦乱跳是这么用的吗?”

少年微恼:“灵丹也没用,不行。”

“那我们就一起,放全天下修士的鸽子。”

阎铭尾指一勾,火烛摇曳,光影跃动,大红锦被亦被无形的风勾起,径直朝二人飞来。

“你这人,”

少年被略带薄茧的大手抚摸着脊背,顿时一个激灵,口中的话?也卡了壳:“还?要、要不要点脸?”

“不要。”

阎铭用鼻尖蹭蹭少年面颊,嗓音醇厚带笑。

“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