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锦帛裂孰念孰忘

“小逾白!小逾白——”

天空中传来大师兄的呼唤。

谢逾白仰头应道:“师兄,我在这!”

空中细影闻声,调转方向,俯冲而来。

却见来者燕容的腰上,还搭着一双手,仔细一看——

他还载了个男人……

剑一接近地面,黑衣裹身的楚歌立马松开手,从燕容背后跳下来。

“你们……”谢逾白挑高一边眉,视线在燕容的腰和楚歌的手上来回打转,“倒是要好。”

两个直男型人物,这场景,莫名有些给里给气。

楚歌动作间,能看出手脚有些僵硬。他活动这关节,苦道:“你看,那六月鬼的莲毒要命得很,我醒是醒咯,但是灵力跑不转,就搭了个顺风车过来。”

谢逾白点头,心却道:那搭肩膀不就好了,摸大师兄腰干嘛?

燕容一收剑,便正容道:“小逾白,大事不妙。”

谢逾白:“嗯?”

燕容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若楚兄所言不虚,琉璃城,可能有三只幽冥鬼。”

谢逾白心道:哦,其实我刚刚又见了两只呢。

燕容奇怪道:“你为何毫无讶异之色?”

谢逾白便一拍身侧:“哎呀!什么!竟然还有一只幽冥鬼?!”

“……”

这浮夸而尴尬的演技着实震撼了燕容,他一时无语。

燕容重新道:“此事是楚兄提出的,他与你说吧。”

于是,不出所料,谢逾白又听到了楚歌跟系统索要“阅读材料”,并照单转述道:

“幽冥十二鬼除了拥有强大的灵力外,每只鬼还有各自的特殊能力。就拿你遇到过的鬼来说,十一月鬼的能力为‘溯尘’,是可以溯回前尘改变过去的可怕能力;一月鬼为‘无歇□□’,可以无灵力消耗地不断分裂骨蝶;三月鬼为‘驼云’,那些吸人的云你也见过了;而六月鬼为‘莲灿’,是只要莲身不死,便可不断重生。总之也就是说,一只鬼只有一种特殊能力。”

谢逾白皱眉:“六月鬼的傀儡术不就是第二种能力?”

燕容接话道:“不是。我听闻你在万剑山庄遭遇一月鬼时,庄中宾客都中了毒,那毒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谢逾白:“弹指桑落。”

“对,是幽冥界的毒,而六月鬼迷晕人和控制人的莲香,说到底也是弹指桑落的变种之毒,不是它的能力。”燕容。

谢逾白看看二人:“所以呢?”

敌在暗处,状况不明,燕容急上心头,道:“小逾白,你方才是撞鬼了吗,平日一点就通,怎么这会倒反应不过来了?你抬头看看,笼罩在琉璃城外的屏障,大家破不开!这是囚笼,绝非普通阵法。”

谢逾白抬头,果真见修士们使尽浑身解数,轮番轰炸那层透明壁垒。他缓缓揉了揉手中柳绿色的鬼石。

那边燕容还在道:“关于幽冥鬼的事少有典籍记载,所以对于楚兄所说之事,一开始大家有所怀疑,但现在,六月鬼死了这么些时辰,那层屏障却仍未消失,所有人都开始相信,这就是第三只幽冥鬼的能力。”

燕容紧紧攥住墨扇:“如今人心惶惶。连长老们都道能斗过六月鬼是万幸中的万幸,多亏祖荫庇佑,才能抢到它融合真身的时间。却不知接下来是否能应对这暗处的鬼……”

“祖荫庇佑?我没记错的话,是我救的他们吧?按他们的说法,我岂非成了各大长老的祖宗?诶~师兄你回去告诉他们,如此大礼,倒也不必,要想感谢我,多给我放假就成。”谢逾白谦虚地笑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燕容简直服了他,“你知不知道这次——”

燕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谢逾白抬起了手掌,而他两指间夹的,是一枚圆润的鬼石。

谢逾白从指缝间抬眸,笑笑地眨眨眼。

楚歌当即鼓起了掌,一巴掌呼向谢逾白的后背:“哎呀我的妈!不愧是主角!这金手指得有多粗壮啊!”

他已然激动得完全不顾及剧透性言语了。

“第三只鬼已经被你收了?那这个副本是不是通关了?哎哟我去,真是,我来到这边一样好日子都没赶上,总算熬过来了。”

谢逾白被他拍得咳了一声,道:“屏障可是五月鬼的能力?”

楚歌道:“嗯,对,袷衣,据说是绝对防御。不过我估摸着,绝对防御也有阈值,总会被打破的。”

谢逾白点头赞同,自然地想到了南风岸,眉目便落了下来。

燕容夺过柳绿石子,慌乱又仔细地来回翻看。

那鬼石一面刻着“五”,一面刻着“衣”,内里隐约可见如同心脏般的跳动。灵力稍加以感知,便有强大的封印反噬过来,灼烫人手,即便如此,也能感应到咒链之下重重困锁的巨兽。

燕容声线有一丝丝的颤抖:“你捉的?你封了?”

身为风清门的大师兄,本不该如此失态,但此事的确太过匪夷所思,且不说将幽冥鬼封印回鬼石比重伤幽冥鬼艰难,就说谢逾白的能力,逃命尚可,交手?罢了吧。他还是更适合当个昆仑吉祥物。

“我没疯,”谢逾白摊摊手,“可不是我捉的,是……”

谢逾白话音一顿。

他想到若照实说遇上了风雪客,风雪客不但没杀他,还帮他封印了一只鬼,旁人肯定会觉得他疯了。

而且,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心底总有个声线让他别向旁人透露风雪客。

谢逾白话音一转:“是我捡的。”

“捡的?”燕容明显不信。

谢逾白:“对啊,喏,就在那河里。我猜是五月鬼只能向外释放能力,但自身出不来。于是便向六月鬼寻求帮助,两人合作,将修士困死在琉璃城中,吸取灵力,自然能破封而出,这也能解释为何六月鬼附身念非非时能轻松穿越屏障。”

燕容若有所思。

谢逾白:“不信?”

楚歌无条件支持主角:“我信我信!随手捡boss啥的,都是小意思啦,毕竟这世界的设定就是这么无脑。”

谢逾白默默看楚歌一眼,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之后,燕容将鬼石交给了长老们。自然,谢逾白这逆天的运气,又引得一众修士或妒或羡。

专攻封印之术的长老又将鬼石层层加固,完全断绝五月鬼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至此,笼罩琉璃城的那层透明屏障,终于破裂开来,四散而下,如晶莹的落雨,落至一半,又消散空中。

针对五月鬼石的归属问题,又引得一番唇枪舌战。这种事,谢逾白一向不参与,交给大师兄便好。

果然,一个时辰后,燕容手持封印鬼石的匣子向众人宣布,鬼石将暂由昆仑风清门保管。南境琼华仙宫看管不利,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但鉴于风清门掌门不在山中,而黎微上仙和溯元子正在闭关,幽冥十二鬼的事由便在将五月鬼石押入昆仑后,再行商议。

位高之辈在楼中议事时,谢逾白将楚歌叫到了无人处,问:“幽冥十二鬼中,可有消除人记忆的能力?”

楚歌正兜着一篮子百姓们送来的谢礼,边吃边道:“怎么,你失忆了?不可能的事。”

谢逾白:“你就说有没有。”

楚歌:“我康康啊,唔……还真有。”

谢逾白袖中手一紧,若是长了双兔耳,定是瞬间竖得笔直。

“是四月鬼,其名裂帛,能力便是抹消人的记忆,但与普通的失忆不同,若是裂帛抹消了一个人,此人便是真真正正的消失。”楚歌念着“参考答案”。

谢逾白仿佛窥到了深渊的一角,屏息道:“怎么说?”

楚歌道:“打个比方,小明死了,是生理上的消失,但如果他被四月鬼抹消了,那么和他有关的人,谁都不会想起小明的存在,亲友啊、师徒啊、爱人啊过往中不会有他,未来相遇,也认不得。你说即便小明还活在这世间,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谢逾白心脏陡然一痛,他揪住衣襟,急促地喘息了两口。

楚歌慌了,扔下一篮子吃食,扶住他:“兄弟你怎么了?”

“没事,”谢逾白闭了闭眼,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没事。”

楚歌狐疑地看着他,难得聪明一回:“你不会是怀疑你身边的人中‘裂帛’了吧?害,不可能的事,你也看见了,被完全封印的幽冥鬼,能力就不起作用了。”

谢逾白弓腰靠着墙,面容埋在一片阴影里:“若是四月鬼从来就没有被完全封印呢?”

楚歌愕然:“你说什么?”

谢逾白却没了声,不语。

楚歌想凑近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却在瞥到谢逾白眼神时,动作一僵,下意识松开了搀着他的手。

前厅,燕容已经代长老们向各大门派弟子交代完了事项,转到后院莲池,寻到了谢逾白,远远地唤他。

“诶~”谢逾白抬头,笑着应答,“师兄方才在台上发言的模样当真是玉树临风潇洒不凡,我这一路听到好些姐姐娇羞地议论你,来年道侣结缘大典,师兄必然是炙手可热的种子选手。到时,苟‘富贵’,勿相忘啊。”

燕容墨扇轻嗑谢逾白的额头,继而唰地一展,也不谦虚否认,只是笑:“胡闹。”

楚歌却是傻了,看着眉目含春风的谢逾白,将眼睛一揉再揉,陷入自我怀疑。

方才那个阴寒得像杀人魔的眼神,是我看错了?

燕容让谢逾白一道回昆仑,却被谢逾白以有事想再去趟万剑山庄为理由拒绝了。

燕容给谢逾白一个“我懂的”眼神:“你不就是想趁你师尊闭关,多在山下玩几天嘛。小逾白,你退步了啊,这借口找得真是越来越勉强了。”

谢逾白哭笑不得:“师兄,这次我真有事。”

燕容眨了下眼:“得了,跟我演什么,多呆几天都没事,师兄替你拖着。你师尊一出关,我就立马灵鸟传信知会你。”

谢逾白只好道谢,目送燕容一行人先行护送五月鬼石回昆仑,自己留下处理六月鬼的善后工作。

晚间,百姓们真心实意想要好生款待留下的修士,但大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推诿着,随意吃罢便休息了。

皎月当空,夜风习习。

还是那个酒楼庭院,还是那片莲池,但因为六月鬼已死,已经没有什么莲叶何田田的美景了。

谢逾白在湖心亭中,背靠朱柱喝酒。说起来,非金樽非玉液,直接提壶而饮,如此不讲究,对谢小侯爷来说还是头一遭。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早知便不来琉璃城了,不会遇上这么多麻烦事,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糟心事,”谢逾白眼神迷离,笑了下,指着湖面模模糊糊的红衣身影,“谢逾白啊谢逾白,当好你的咸鱼吧,没有龙傲天的心性,就别得龙傲天的病。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幽冥鬼?溯元子的锅啊。风清门叛徒?掌门的事啊。如果追查幽冥鬼查到了南风岸身上,你该怎么办?”

谢逾白又喝了口酒,指着水中的自己,笑道:“喂,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那,你会怎么办?”

突然一句。

低沉偏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仿若浸润了月色的温柔,也侵染了夜色的凉薄,遥远而熟悉,好听得动人心。

谢逾白哑声,僵立。

他自认不是个矫情的人,此刻,却莫名地,鼻头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