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蔺衡而言,最好的礼物慕裎其实已经送过了。不过太子殿下如此诚恳,他自然是真心实意高兴的。
横竖早朝都旷了。
被撵出屋门的国君大人鲜少碰到这样无事一身轻的时候,便揣着好心情去小厨房给贵人做早点。
昨儿晚膳荤腥太重,加之慕裎一夜未睡好。
蔺衡临出门前见他捂住胃难受得直皱眉,就没挑人最爱的甜食。只煮了些绵稠薄粥,搭配爽口的小菜垫吧垫吧。
太子殿下是想小憩片刻来着,可惜胃绞得生疼,恶心到伏在床衔边几次干呕,将他困顿的睡意全给打消了。
蔺衡动作很快,不消三刻功夫就端着托几再度进屋。
慕裎保持半伏的姿势无力瞄去一眼,不仅没瞧见想吃的酸甜果子,摆在最前头的还是一碗黢黑苦涩的药汤。
“站住!”太子殿下的面目几近扭曲。“你要敢端过来我就翻脸!”
国君大人依言顿住不动,对着放狠话的人无奈勾唇。“试一试,加了桂花蜜糖的,不会很苦。”
慕裎向来对这些拿药熬出来的汤汁子都敬谢不敏,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半分相信的意思。
“搁着搁着!我闻到味儿就想吐。”
“别闹,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蔺衡叹气,继续哄道:“我做了豆沙馅的小点心,待会儿喝完药让你多吃几个,好不好?”
豆沙嘛。
虽然比不上山楂和杏仁,但好歹入口是甜滋滋的。慕裎闻言眸子放光,手一伸。“先吃。”
甜头尝在前边了后头肯喝药才有鬼,多半是找各种借口赖掉算完。
他的小算计蔺衡门儿清,几乎想也不想就拒绝。“先喝药,否则点心一个不留。”
重音放在后半句。
慕裎脸色一垮,立即变得气鼓鼓。
什么叫世态炎凉?
什么叫人心不古?
就是这!
以前唯命是从的贴身近侍如今都敢威胁人了。
假以时日,蔺衡岂不是要更过分的在他头上起舞?
慕裎怒视半晌,几记深呼吸后将脑袋往棉被里一扎,然后用方圆十里都听得到的声量开始可劲儿哀嚎。
“啊啊啊我不活了!你千方百计把我骗到南憧来,结果连顿饱饭都不给我吃!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蔺衡:???
“臭男人,一晚上要我六七次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说会对我好一辈子的!可现在呢?!呜呜呜裤子一穿就不认帐了..........”
蔺衡:!!!
“早知道你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不如当初一头撞死了干净!哎呀!活不了喂!父王母后请恕孩儿不孝!生前没能在您两位身边伺候,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养育之恩!呜啊啊啊!”
蔺衡:“............”
慕裎一面嚎一面还在棉被上不住锤打,撇开压根没挤出眼泪这茬,其他表演可谓称得上是唱作俱佳。
尤其声量里的中气十足,让蔺衡真满脑袋问号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盅。
太子殿下恢复挺好的呢。
药汤似乎有点多余了吼。
院子里的小太监们听到动静都纷纷凑近,尽管皇帝陛下在屋内他们不敢擅闯,可慕裎嚎的那些话却隔着窗扇清晰传进耳朵。
惹得蔺衡在悉悉索索诸如‘哇陛下一夜居然六七次诶’、‘太子殿下伺候人还要饿肚子也太可怜了罢’、‘天哪陛下怎么忍心的呀噢不陛下没有心’的议论声中,无可奈何将豆沙包塞到始作俑者嘴里。
效果立竿见影。
慕裎脸颊微鼓,在淌进舌齿间的香甜中极尽乖巧。
蔺衡不信邪,拈豆沙包的手试探性往后轻轻一收。
“哎呦喂!丧尽天良都没有你...........”
要命了真是。
国君大人只得将剩下半截再飞快堵过去。
“小祖宗,您消停点成吗?”
慕裎心满意足吃着豆沙包,全然不顾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言相劝。
“粥。”
被噎到的太子殿下得寸进尺。
“吹冷了给我。”
蔺衡脸色铁青,指节差点儿把托几捏成齑粉。
不是。
当他堂堂国君任由摆布半点没脾气的吗?
但凡出去扫听扫听,也不至于敢公然在太岁头上动土罢。
太子殿下怎么啦?
那还不是一刀杀一个,两刀砍死俩!
是可忍熟不可忍!
蔺衡冷哼。
“...........只要粥吗?小菜要不要?脆脆的,很开胃喔。”
小太监们:能支棱起来的男人都好善变。
做太子的那个扫过小菜碟子,目光顺势转移到一旁剩余的豆沙包上。
“咳咳....咳......”
“慢点慢点。”蔺衡见他咳嗽,忙给拍后背顺气。“还有呢,喝两口粥再吃。”
慕裎呛的脸通红,没好气推开粥碗。“吃什么吃,你做的?!”
国君大人茫然应答,随即拈起其中一个细看了看。
有鼻子有尾巴。
完全照小祖宗画在火堆边那个猪狗不如的样子做的。
前两个豆沙包被当□□强塞进嘴里,慕裎根本没注意到究竟是个什么造型。
此刻看清后,蓦然觉得丑巴巴的糖芯包子仿佛没有先前那么可口了。
“不好看吗?”
蔺衡追问。“你不喜欢?”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罢。
...........顶多是奇丑无比。
迎上人‘我觉得很有创意且很可爱’的眼神,太子殿下难得产生一瞬犹豫。
“喜欢,就是模样太别致了,比兔子还像狗。”
嘶。
怎么听上去不大像夸人的话啊。
算了,也行罢。
到底他说是喜欢的。
蔺衡温柔一笑。“为什么比兔子......还像狗?”
“呵!”
慕裎哼唧。“说我不记得陈年旧事,你还不是一样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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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没忘。
他只是不敢记起而已。
此事若细究得追溯到五年前,也就是蔺衡在淮北为质的第三个年头。
慕袨的恶意刁难从未停止过,隔三岔五的找由头寻到云尽殿来。
要么喝令蔺衡端茶倒水摆上位者的谱,要么故意在慕裎面前挑拨他不敬。
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让做太子的那个恨不得大义灭亲,偏偏老国君有令,为了不成器的儿子,也为两国和睦。
制止可以,但别伤兄弟情分。
慕裎一贯做事原则都是严格按心情及好恶决定的。
很不巧,那日慕裎跑马输了本就一肚子火,回自个儿宫里又瞧见生平最最厌烦的人。
所以他相当讲究兄弟情分的给慕袨吃了顿鞭子。
且买一赠一,附带踢碎人两颗大门牙。
五皇子满嘴血污跑去告状,老国君想息事宁人,可舍不得拿自家儿子教训,便接受提议由贴身近侍代为受过。
说是重责十棍以观后效,实则老国君也知道错不在慕裎,是以那不痛不痒的十棍连衣裳褶皱都没打出来,蔺衡就被放回宫殿了。
然而贴身近侍没因刑罚受罪,却在后半夜高烧到人事不省。
太子殿下疑惑之余,扒开他衣裳检查,果然有一条条淤肿但未出血的伤痕。
常跑马的都知道,听话的不用狠抽,一柄柳叶鞭就绰绰有余。
只在对付那种性子极烈难以驯服的马才会用到蛇骨鞭,质感沉重,狠厉毒辣,即使打碎内脏表层也不会出半点血。
慕裎哪里忍得住这个,数清他身上的鞭痕数量后,当即拿着手头的刑具一头冲进梅嫔宫里。
蔺衡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安心修养罢,他不会再来了。’
慕袨一共抽了十二鞭。
慕裎比他更狠。
双倍奉还,整整二十四鞭落在同一个位置,生折了五皇子的一条腿。
‘值得吗?’
‘若为颜面,不值。若是为你,不够。’
太子殿下记忆深刻,那时蔺衡沉默须臾,而后轻笑着在他头上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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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后的身子极度渴睡,贴身近侍在被连续灌下活血、止疼、退烧的药汤后,陷入了半死不活的昏迷状态。
本来病情尚不至此。
不知慕裎从哪卷医书上学到的偏方,说治伤就得一鼓作气的治。
横竖药材管够,少用不如多用,多用不如狠用。
于是。
经众太医耗时一炷香抢救的蔺衡小命尤存,不过退烧还得卧床静养。
最好保证营养充足的同时口味清淡,用些牛肉羊肉之类温补性吃食。
慕裎遭错误疗法打击的对药理彻底失去兴趣,偶然听见蔺衡梦话中念叨着,说想吃个叫什么‘月牙饼’的玩意儿。
着厨子做了七八样月牙形的点心送过来,遗憾的是,哪一样都没够唤醒半死不活的贴身近侍。
毕竟是他拿偏方给人灌成这副德行的,不做点什么总感觉良心不安。
放弃在杏林千古流芳的太子殿下很快有了新寄托。
他打算做皇室中最擅烹调的大厨,或者说大厨中身份最高贵的太子。
决心下定。
激情澎湃的太子殿下昂首阔步的往尚膳房去了。
不出半日。
跌落谷底的太子殿下又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顺便,带回他仅存于世的作品——一块两面焦黑看不出方圆的面团。
毫不夸张的说,蔺衡是被面熏晕又给呛醒的。
因为那味道实在有点..........
超出活人能接受的范畴了。
‘陛下素日最疼你,殿下,你该去启鸾殿尽尽孝道才是。’
‘刚刚去过,父王将我轰出来了,说我要再进尚膳房他就与我恩断义绝。’
‘那帝后呢,帝后爱子心切,你会下厨她一定很欣慰。’
‘母后听宫人传我要去探望,亲自将殿门上了锁,并且是两层。’
慕裎失落垂眸,神情看上去极度惹人怜惜。
蔺衡望他良久。
在人性和小命中毅然决然选了前者。
‘唔........形状虽说难看,但味道还不错。’
慕裎没想他竟然会尝,抱着碟子满眼露出希翼。
‘真的吗?!’
‘真的.........不过,为了行善积德,殿下您最好金盆洗手,不要再碰任何有关制作糕点的物什了。’
‘哦。’
不做糕点?那下次可以试试其他种类罢。
好在太子殿下一天之内遭遇两次心灵重创,被安慰到后没惦记让他强行捧场。
不然蔺衡如果真被逼着吃完,他深觉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慕裎的。
杀人就得偿命。
‘那个,你能再夸夸我嘛,对本太子第一次下厨给予肯定?’
蔺衡从未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这么有道理过。
他敢发誓。
他真的是穷尽毕生所学。
可扭捏半刻依然没能找出哪怕一个褒义词来夸奖这坨恐怖的面团。
“太子殿下手艺精妙,出神入化。”
“嗯.........你看它的身姿,呃......就......就.......就很厉害。”
“再者体态.......体态..........就.......比兔子还像狗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