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赵贵想也没想,肯定道:“城北的张家最为富裕,在富户里算是说得上话,但要说最具威望的,当属我赵家的六阿公,人称赵六爷。我们赵家算不上什么名门,但在江宁本地是个大姓,城中其余各家多少都和赵家有几分关系。六阿公年纪最大,辈分最高,城里人不论亲疏远近,都要给他老人家几分薄面。”

正好,谢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一呼百应的人。

他吩咐道:“赵贵,现在就带我去拜访这位赵六爷。晓棠随我一起,李武,你带人去山上伐竹,竹竿要够长够粗,越多越好。”

“谨遵明府吩咐!”

赵六爷的家门前是一方清澈的水塘,有不少活泼的小鱼苗在塘中飞快地游来游去,个头差不多拇指大小。水塘边种着依依的垂柳,春日里新发的枝条鲜绿而柔嫩,随风轻柔地摇摆,似舞台上戏子飘逸的水袖。

柳树荫下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支了张竹编板凳坐着,身前的泥地里插着一根吊杆,鱼线垂进水塘中。而在他身旁,站着个黄髫小儿,身上的月白色小衫沾满了泥,脸上也像个花猫似的,手背在身后,腰板听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却是写满了不情愿三个字。

小男孩用着孩童特有的拖拉语调大声背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

“六阿公,要钓鱼咋个不叫轩娃子走远点去背书?”赵贵的大嗓门隔着半个塘就开始嚷,“他在旁边闹着,怕是一天都钓不起来一条鱼啊!”

小男孩听见他的声音如蒙大赦,兴高采烈地冲赵贵招手打招呼:“赵伯!”

赵六爷从身边地上捡起根柳条,挥鞭子一样甩到男孩屁股上:“哪个准你停的,继续背!”挨这一下估计挺疼,轩娃子登时眼泪花冒了出来,瘪了瘪嘴,接着背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赵贵劝道:“唉哟六阿公,有啥事好好说嘛,看把轩娃子打成啥样了?”

“哼,好好跟他说他听得进去一句话,就是以前把他惯坏了!”老人鼻孔里哼出一口大气。

唐晓棠走进了才发现,这赵六爷虽然头发胡须都白得不掺一点杂色,脸上的皱纹也跟老树皮一样,精神确是格外矍铄。

至少刚才挥柳条那下跟祝枝教训她时一模一样,让她不禁感同身受地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论辈分,谢识是晚辈,应先行拜见长辈,于是他作揖道:“赵六爷,晚辈谢识,有事相商。”唐晓棠也跟在一旁有样学样地行礼。

赵六爷看了谢识与唐晓棠一眼,问赵贵:“啥事,有屁快放!”

赵贵可没想到六阿公对着县令也能说出这种粗话,忙不好意思地冲谢识道:“明府,六阿公他是在教训我这个小辈,这话绝不是冲您来的。”然后又忙不迭地从过去跟老人耳语:“六阿公,这是江宁县新任县令谢识,谢明府!”

知道了谢识的身份,赵六爷脸上的表情也不见慌张,只是安排赵贵道:“去屋里搬几根凳子出来坐。”又随手一巴掌呼到一旁的轩娃子背上:“滚远点去耍,要是还被老子抓到你打架,老子打断你的腿!”

“诶!”轩娃子粗鲁地用手背抹去方才哭出来的鼻涕和眼泪,撒着欢跑开了。

待几人坐定,赵六爷便开口问道:“谢明府找一个老不死的有什么事?”

赵贵心里苦:我的好六阿公诶,这可是我的顶头上司,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的饭碗不想丢!

幸好谢识浑不在意,三两句话说明了山贼之患。事态紧急,赵六爷听着听着也不禁严肃了神色。

谢识继续道:“事关全城百姓安危,晚辈此行是想借赵六爷你的声望,号召全城青壮年组成一支自卫军,在剑南节度使派出的援军抵达前,守住江宁县。”

赵六爷哼了声:“明府你这话说的,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山贼手里面又是刀又是箭的,让我去号召织全城年轻人一起反抗。”他顿了顿,浑浊的眼里似乎一闪而过痛苦的情绪,“那跟喊他们去送死有什么两样?”

赵贵道:“六阿公你怎——”

谢识抬手止住赵贵的话,平静道:“六阿公,晚辈并不是这个意思。组织百姓自卫,只是为了威慑牛背岭上的山贼。以竹为柄,刷上黑漆,顶部绑上镰刀头,让城中青壮年换上仿制的布甲,拿上这种自制武器,远看上去就和卫兵拿着戈守城无异。”

赵六爷不赞同道:“说是这么说,终究还是在赌。要是山贼没上当打进来了怎么办?”

赵贵把手里把玩的柳条掷在地上,激动道:“打进来就跟他们拼了!一命换一命,还怕了他们不成!”

赵六爷冷哼一声,伸手拨弄面前的鱼竿,“谢明府,我这个老头子今年八十有六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没几年活头了,这些年来行善积德就是怕之后下到地狱,阎王说我这辈子有罪,推我下油锅。鼓动年轻人送死,这种杀人的事我不会干的。请回吧!”

赵贵本想再劝,但哽了一下后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偏过头极长地叹了口气。

他对谢识无声地摇了摇头,表示劝说无用。

唐晓棠看赵六爷一直在拨弄那鱼竿,好奇往塘里看了一眼,道:“六阿公,您钩上没绑饵,钓不起来鱼的。”

赵六爷本不欲继续先前的话题,此时便顺着她话回道:“塘里现在全是小鱼苗,现在就钓了以后咋个办?”

唐晓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回程路上,赵贵向二人讲述了一段六阿公的旧事。

六阿公活得长,儿子女儿都先后死在了他前面,他就跟两个孙子一起住。大约是六年前,有位江宁县出身的王姓将军回县城征兵,号召大家入伍和他一起去剿除乱党,六阿公的两个孙子都想去。轩娃子是老大的孩子,当时才刚刚出生,老二则连个种都没有留。老二媳妇不准他去,六阿公把她劝住了。

当时六阿公说:“大丈夫就应该去建功立业!我两个孙子有这份雄心,是好事!”

但是后来,老大和老二都没能回来。他准了老二媳妇再嫁,老大媳妇为了轩娃子就没走。

赵贵道:“轩娃子原来叫赵文武,后来改成了赵文轩,是六阿公亲自改的名,就是为了让他以后读书考科举,不准走他爹和叔的路。”

“刚轩娃子不是在背诗嘛,六阿公其实一句都听不懂,就这样他还是坚持监督他好好读书。其实轩娃子活泼得很,六阿公他就是不准轩娃子乱跑乱跳,觉得跑多了,心就野了,管不住。”

赵贵接着叹息一声:“六阿公现在还觉得两个孙子的死是他间接造成的,所以不管我们再怎么说,都没用。”

***

县衙里热火朝天地忙着削竹竿,刷黑漆。

张厨娘手里拿着镰刀,像做饭时挥动大勺那样舞得虎虎生风,喝道:“那些该死的山贼要是敢来,老娘就让他们站着进来,躺着也出不去!”

旁边站着的胖男人是专门负责给县令做饭的李厨子,乐呵呵笑着:“放心,有明府在,不会有事的。”他给谢识做了好几年的饭,此次也是从长安一路跟到江宁县,对谢识可谓是忠心。

赵贵手脚不停地忙活着,无奈道:“别在那里说笑了,快点做事!对了,晓棠呢?谁看见晓棠了?”

环顾一圈,没见着人影,大家也都是摇头。

赵贵嘀咕道:“奇怪了,她也不像会偷懒的人啊?”

唐晓棠确实没有偷懒。

她回县衙后思来想去,觉得赵六爷说得不对,她有话想跟他讲。

她是个性子直的,有话想说就憋不住,脑子里还没想好一会儿要怎么和人说清楚,脚就已经先到了方才的水塘边了。

赵六爷的钓竿还插在地里,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轩娃子一个人蹲在门口,在无聊地逗蛐蛐玩。

“轩娃子。”唐晓棠走过去,喊他,“你太公去哪里了?”

轩娃子抬起头来,认出她是刚刚和赵伯一起来的人之一,站起身回道:“你干嘛?我太公说不见你们了。”

哄小孩子不是唐晓棠的强项,只记得刚才赵贵说轩娃子是个活泼的性子,就问他:“你会不会爬树?”

轩娃子摇头,唐晓棠乐道:“你带我去找你太公我就教你!教会为止!”

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费尽心思抓的蛐蛐跑了也没在意。

赵六爷在他家背后的林子里发呆,这里面有两座坟,分别是他两个战死的孙子的衣冠冢。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唐晓棠,眉头不禁皱起,凶道:“你来干什么?快走!”

唐晓棠道:“我有话想跟您说。”

赵六爷烦躁地摆手,“都说了不可能答应你们,走走走!”

“我觉得您说得不对!您说动员年轻人守卫江宁县是喊他们送死,不对!”唐晓棠喊道,“赵六爷您既然说为了将来,就不能钓小鱼苗,可现在不是你钓不钓的问题,是有些人马上要来将水塘里的水都放干!”

“不管你钓还是不钓,这些鱼苗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