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信鸽用自己的小脑袋亲昵地蹭着谢识的下颌。
谢识骨节分明的手轻抚它的白羽,摊开掌心,信鸽便自己跳到他掌中,将绑有竹筒的一边对着他。取下细竹筒,里面是密探传回的信息。
唐晓棠六年前果然生过一场奇怪的病,在床上昏睡了半个月才苏醒,醒后除了不记得从前的事,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出现问题,甚至连先前的痴症也自己好了。
谢识将密探的信叠好收起,手捂住眼,疲惫地按着太阳穴。
六年前,正好是他离开的那一年。
他心中瞬间五味杂陈,仿佛有一把手将他的心骤然捏紧。
“阿棠。”他紧闭着眼,一声轻叹。
阿棠原来真的将我忘了。他想。
“忘了也好。”都忘了,他才有机会重新开始。
这个想法过于卑劣,可谢识此生,从不标榜自己是君子,也从来不恪守什么仁义礼智信。从记事起,他便信奉一个道理,自己想要的东西,等着别人主动施舍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拼尽全力去争。
想要的人也一样。
“咕咕。咕咕。”白鸽不解地偏头看他,似乎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什么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又看上去有些高兴。
谢识伸出食指逗了几下白鸽,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重新蘸墨,给探子派下新的任务——打探牛背岭的山贼据点与人数、兵器配备如何。
江宁县的百姓多年来安居乐业,城中平时并无府兵驻扎,如果山贼突然进犯,唯一能上前抵抗的只有县衙的衙役。可县衙上下不过二、三十人,若这伙贼寇人多势众,打起来就是以卵击石。
谢识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江宁县不大,但倚仗着一方水土,城内百姓都还算富裕,这伙山贼既然敢公然截杀出城路上的富户,便说明他们不打算隐藏自己。而山贼敢以地势复杂险峻的牛背岭为窝点,其中必然少不了当地人的带领。没有选择直接打到县城内,估计是带领他们的本地人离城太久,摸不准城内的守备实力,尚在观望中。
放飞信鸽后,谢识思索片刻,绝不可坐以待毙。
县城以东的路现在不能走,只能像西边的将领求援。
他思索片刻,在几个备选的人中选中了离江宁县最近的剑南节度使,严逊。这人与他曾有几分交情,借兵剿匪应不是难事。
命人将信件迅速送往驿站后,谢识心中的一块大石微微安定下来。
只要能撑过十日,江宁县便可安然度过此一劫。
***
仵作方一白正在替方才搬回来的尸体们整理遗容。
他是方才从自己的纸钱铺里被匆匆叫来的。由于江宁县多年来鲜有命案发生,他闲着也是闲着,开个纸钱铺扎纸人打发时间。
也是没想到,这突然来了工作,就是这么个大案。
这些死者的死因没什么可查的,皆是刀伤,只用等着人来认领就行了。整尸入殓不是仵作的工作,只是他看着这些人实在是可怜。
“可怜可怜,死都死了,也别有什么怨气,早死早超生,这辈子不如意,千万记得到了阎王殿后,去阎王那里给下辈子讨个好命。”方一白絮絮叨叨道。
“那个——”唐晓棠敲了敲门。
陈尸的偏房背阴,阳光照不进来,屋内一直都是阴气逼人,除了方一白没人愿意来这里。此时乍一见个女子出现,方一白觉得挺稀奇。
“稀奇稀奇,你找谁?”这里面就他一个活人,除了找他还能找谁。
唐晓棠道:“我想进来帮你。”
嗬,倒是个胆子挺大的娘子。
方一白随意掀了盖在一具尸身上的白布,露出尸体的面容,问道:“稀奇稀奇,你确定要来帮忙?”
唐晓棠脸色发白,显然是有些不适,但还是倔强地点了点头,弯腰端起放在脚边的木盆。盆中被她盛满了水,边上搭了块帕子。
她端着盆放到尸体们旁边,帕子浸湿水后拧干,一个个挨着替他们擦去脸上的血痕。
人生下来时是干干净净来的,死后肯定也希望干干净净地走。
方一白此前听人说过新县令找了个女护卫,应该就是她了。他打量了一眼唐晓棠,倒是个心善的。
那个男孩是最后一个,唐晓棠出去换了盆水,轻柔替他洗去脸上的脏污。男孩白净的小脸露出来,闭上眼睛,睫毛长长的,乖巧的模样就像只是睡熟了一般。他身上穿的衣物料子精贵,看得出来平日里一定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小郎君。
唐晓棠心里发酸,宠爱着这孩子的家人们若是知道了这个噩耗,也不知道要崩溃成什么样子。
她替男孩整理衣裳,一个东西突然从他的衣襟中滑落出来。
唐晓棠捡起来一看,是一块纯金打造的如意头长命锁,上面錾刻着富贵牡丹纹,和四个字“长命富贵”。
这四个字她也认识,是每年新年去庙里烧香时,哥哥嫂嫂都要念叨的:“求菩萨佛祖显灵,保佑我家阿棠长命富贵。”这孩子的家人给他戴这块长命锁时,一定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情。
她将长命锁上沾到的灰吹去,准备物归原主,方一白却眼尖地瞧见了她手中的金锁,拿过去观察了一阵,突然道:“没错没错,我知道这孩子是哪家的了!”
“哪家的?”唐晓棠激动道。
“愚蠢愚蠢,江宁县里有财力给自己家孩子做这么一块长命锁的,就只有城北的富户,张思远。”
按着方一白的说法,唐晓棠带着那块长命锁,到城北的张家找人过来认人。
张家是在整个渝州都排在头位的大富户,大门是雕梁画栋,朱漆玄瓦,气派无比。张家守门的门僮翘着脚坐在门口,打量着衣着寒酸的唐晓棠。
门僮斜了她一眼,例行问道:“你找谁?”
唐晓棠将手中握着的长命锁递过去,道:“你快看看,这是你家阿郎的东西吗?”
门僮接过长命锁打量几眼,认真了些:“是又怎样?”
“快带我去见你家主人,你家阿郎出事了!”
门僮头也不抬,随口道:“郎君他忙,不见客。”
唐晓棠急道:“那你家管事的娘子呢?孩子出事了也不见吗?”
那门僮听见这话,瞧稀奇一样打量了唐晓棠一眼,语气尖酸:“这位娘子,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每个月我都能碰见一回你这种人,捡了点府上主人的随身物件就来嚷嚷。阿郎他此时好着呢,你再乱说,被大娘子听到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唐晓棠没空计较“她这种人”是哪种人,只道:“你既说这东西是你家阿郎的,那他现在就好不了,快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阿郎此时正在临平县阿翁家呢,你说他好不好?”
“他是什么时候出的城?”
“昨日,怎么了?还有什么话要编?”门僮白她一眼,背过身不理人了。
哎呀这县城里的人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听不懂人话!
唐晓棠急了,站在门口,脑中回想着嫂嫂平日与邻居对骂的模样,两脚岔开,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地朝里面吼道:“张家府上管事的人出来!你家小阿郎出事了!!!!!”
门僮听见她这话一蹦三尺高,当即就从凳子上蹦起来要来捂唐晓棠的嘴。
“你这娘子好生不要脸!怎么无端扰我家主人清静!”
但他这话还没说完,从院里跌跌撞撞就跑出来一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女子。
“大娘子,您怎么出来了!”门僮连忙去迎她,女子却没管那门僮,冲唐晓棠道:“弘儿,弘儿他出什么事了?”女人的眉眼柔顺,说话声音轻柔,一看就知是个脾气温软的姑娘。
“你是?”唐晓棠问道。
“我是弘儿的母亲,求求你告诉我弘儿到底出什么事了?”女子眼眶通红,几乎急出泪来,发间的金步摇歪了也顾不上扶。
女人用乞求的泪眼望着她,似在期盼她说出真相,又似在祈祷她不要带来任何坏消息。这样的她看上去脆弱极了,唐晓棠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这个噩耗。
女人拉住她的手,央道:“求求你,快告诉我。”
张府内紧跟着又走出来一个锦衣玉冠、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不悦地看着女人,过来试图将她牵进府去:“慧娘,你怎么还是改不了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弘儿是我亲自派的人护送去的临平,能有什么事?”
男人斜了唐晓棠一眼,对慧娘道:“你身为弘儿的亲娘,就不能盼着他好吗?”
慧娘愤怒地甩开了男人的手:“张思远你既狠得下心为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将我的弘儿赶走,此时又在这里惺惺作态些什么?母子连心,我从昨天夜里起就心慌得不行,而你呢,你在那个女人房中睡得可安稳?”
被当着外人这样数落,张思远面子显然过不去,眼见他马上要发怒,唐晓棠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努力用平静地语调对慧娘说:“今晨有人来县衙报案,在牛背岭发现了十余人的尸体,应是被山贼所杀。”
她指着门僮手中的长命锁,道:“在其中一名男童身上,我发现了这个长命锁。夫人你看看,是你家阿郎的吗?”
唐晓棠话音刚落,慧娘便愣愣地去看门僮手中的那个长命锁,纯金打造,如意头模样,錾刻富贵牡丹纹。锁身上面的长命富贵四个字,还是她亲手写了找人刻上去的。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得毫无血色,眼神涣散,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
张思远伸手去扶她,慧娘像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挣脱开他的手。
她努力地站稳身形,一字一句地对唐晓棠说:“劳烦娘子,带我去看看弘...”她顿了顿,嘴开了又合,却怎么也不想说出自己孩子的名字,在没亲眼见到孩子的尸体前,她还有最后一丝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