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清晨,在厨房做工的张厨娘就早早地来了。昨日听见县衙新来的小娘子说想吃鱼,于是她今天特地去赶早市,买了了两条新捉的鲤鱼提到厨房,离做午饭还早,就把鱼暂时养在水缸里。

每日清晨,她来衙门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忙着做早饭,而是熟练地在小桶盛满水,拿上木勺,过垂花门往内院去给前任县令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们浇水。这已成了她多年来的习惯。

穿门进到内院,她惊讶地发现谢识已经起了,肩上披着月白色锦袍,骨节分明的手执一支狼毫笔,正聚精会神地在院里批阅卷宗。

“明府,今天起这么早呀?”张厨娘有些怕谢识,不打招呼不妥当,打了招呼又怕扰了明府做事,一句问早说得她心里直打鼓。

谢识闻声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便接着看手中的卷宗。张厨娘看出他不想被打扰,匆匆浇了水就离去了。

她心里对谢识是又畏又敬,就冲谢识这常人不能及的用功劲,就该人家是个当官的料。

“我家那不争气的孙子有明府一半强就是烧高香了。”她暗暗抱怨道。

谢识疲倦地揉了揉干涩的眼,眼底有一圈淡淡的乌黑。

昨夜他将睡熟了的唐晓棠安置到自己房内,掖好被角见她睡相还算安稳,便穿好外衣披上锦袍坐到院子里,让夜风吹散混沌的思绪,借着明亮的月色,在院中石桌上翻看前任县令遗留下的卷宗,一直看到了现在。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昨夜的月亮还没来得及隐去身影。

还早,让阿棠再睡会儿吧。他想。

***

春日的太阳并不毒辣,晒到身上只觉得暖洋洋地,舒服得很。

阳光照在唐晓棠酣睡的面容上,自然卷翘的眼睫轻颤了几下,她缓缓地苏醒,迷迷糊糊地看着头顶陌生的青色床帐,包裹着自己的被子柔软又舒适,隐隐有浅淡的冷竹清香。

“这是哪里来着?”她头还有些发胀,撑着床榻起身回忆道,“昨夜我明明在为明府守门,怎么会——”

“啊!”她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打喷嚏把谢识吵醒,然后竟然当着他的面睡着了!

她环顾四周,床旁的衣桁上赫然挂着谢识昨日穿的素白圆领襕袍。

“完了完了,我怎么会在谢明府的房间里睡着了!!!”唐晓棠手忙脚乱地穿鞋下床,“明府千万别赶我走啊啊啊!!!”

她打开门冲进院子里,谢识侧头看她,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醒了。”

唐晓棠见他桌上看过的卷宗叠了厚厚一摞,神色疲倦,一看就是因为无奈将床让给她后无处可睡,只能在院中熬夜处理公务。

“明府!我昨晚、我——”唐晓棠慌忙想为自己解释些什么,可又说不出话来,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找借口又能怎么样呢?

她头埋得低低的,“明府,我错了,您罚我吧!”

“咳咳。”谢识轻咳两声,唐晓棠关心道:“明府您是不是着凉了!我去给您熬姜汤!”

谢识缓缓摇头,语气轻柔:“无妨。醒了便去洗漱吧,一会儿就可以用早饭了。”

“对了,以后夜里不用在我门前值夜,好好睡觉。”谢识补充道。

“知道了,明府。”唐晓棠乖巧点头,回自己屋子准备梳洗。

谢识望着她回屋的背影,手背抵在唇边,遮住自己抑制不住上弯的嘴角。

阿棠起床后迷糊的眼神好可爱,发髻睡散了乱翘的样子也好可爱!

而唐晓棠直到打水洗脸时还是愣愣的,似乎没搞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轻松地逃过一劫。

用完早饭后,由于张厨娘早早买好了鱼,谢识想再约唐晓棠出门逛街的计划就泡了汤,无奈之下只能不甘心地回屋里补觉。

可他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前衙就来了个慌慌张张的男人,褐服短打,普通农户打扮,嘴里却惊慌地嚷着:“杀人了!杀人了!”

江宁县是一个安宁和平的地方,平日里衙门接到的案子最多就是抓抓手脚不安分的毛贼、处理处理农户争地引发的打架斗殴,还有就是调节兄弟姐妹间的纠纷等等琐事。

杀人,赵贵当差近十年,拢共也没遇着过几次。

见这男人生得高大强壮,神色惊惶,两股战战瘫软在堂前的模样,不似有假。

赵贵不由严肃起面容,将人拉起来问道:“谁杀人了?”

“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男人似乎被吓傻了,嘴里只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双眼盯着虚空中的一处,手弯成爪,抽搐一般不住地颤抖。

“人好像被吓傻了,这可怎么办?”赵贵叹气发愁。

唐晓棠道:“赵叔,让我试试吧。”

赵贵道:“你还会处理这?”

唐晓棠道:“以前在村里看别人弄过。”

赵贵点头让开,唐晓棠上前,左手提起男人的衣领,一左一右啪啪两个大耳光打他脸上,声音清脆得赵贵感觉自己脸上一疼。男人的脸也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晓棠,你是不是打太狠了?”赵贵看着男人一个脸肿成两个大,有些于心不忍。

唐晓棠一脸无辜,“没有呀,我只用了一成力。他这是魇住了,打轻了醒不过来的。”

赵贵决定不继续就用了几成力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唐晓棠和他这种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果然,在无端挨了两个大耳刮子后,先前还胡言乱语的男人渐渐冷静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两边脸,带着哭腔陈述了自己今晨的见闻。

男人名叫张三,是居住在牛背岭下一个普通农户,今天一大早发现家里柴火不够了,就照例去牛背岭上打柴。牛背岭是江宁县外的几座大山的合称,要从东边来江宁县就必须穿过此岭。牛背岭山势复杂,除了一条官道外,其余区域只有经验丰富的农户才摸得清楚。

张三见天色早,林子里肯定露水重,就只沿着官道一路打柴。

可没想到走着走着,眼前竟赫然出现一幅惨状。

马车翻到,血染黄土,横尸满地,死掉的人满脸鲜血,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当即就吓得腿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县衙来报案。

“可还记得死了多少人?”赵贵问道。

张三不住摇头,“没细数,怎么着...怎么着也有十来个吧。”

十几条人命的大案,赵贵不禁皱眉,当即对唐晓棠道:“快去请明府!”

唐晓棠肃声道:“是!”

***

谢识问询完毕后,立刻命赵贵点十名衙役带上武器,随自己一同前往牛背岭。

“明府,你怎么不让我去?”唐晓棠不解道。身为护卫,不正是应该在这种危机出现时保护明府安危吗?

赵贵替谢识解释道:“晓棠,那种血腥场面男人们见了都不一定撑得住,明府不让你去也是为你着想。”他此行挑选的衙役,也都是选的平日里胆子大的,就怕有人扛不住。

唐晓棠抿着嘴,拒绝道:“不行,我既然要领这份工钱,就得干该干的事。”

谢识知她一直是个倔脾气,无奈叹了口气,道:“好。”

牛背岭上的惨状果然如张三描述的那样,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尽的血腥味,有几名衙役止不住地干呕,其余人也具是脸色发白。唐晓棠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努力压制住胃里的恶心感。

太过分了,得是什么人才能如此残忍?

谢识吩咐赵贵带人查探现场,根据车辙痕迹来看,他们应该是从江宁县出发的路上遭遇了袭击。根据死者的衣着和马车装潢来看,应是富庶人家,但据赵贵的翻查,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财物。死者都是被乱刀劈砍而死,现场的泥地上还有许多混杂的马蹄印。

谢识沉吟道:“牛背岭上此前可有山贼出没?”

赵贵道:“回明府,我在县衙当差近十年,不止牛背岭、整个江宁县都不曾有过山贼闹事。”

谢识回忆起前任县令留下的案件卷宗中,的确不曾提及过山贼流寇一类。

难道是其他地方的贼寇流窜至江宁县?

谢识的脸上似蒙了层寒霜,吩咐衙役将尸体带回县衙。

唐晓棠咬紧嘴唇,默默地帮忙搬运尸首。被砍杀的人中,唐晓棠看见了一个几岁大的男孩,汤圆一样圆滚滚的脸,看着就让人觉得讨喜,却满脸鲜血,双眼惊愕地睁着,脸上的神情还有将死前的恐慌与茫然。

她不忍心地为他阖上双眼,终究是泪涌而出。

回程时,所有人的脚步都格外沉重,似是还没有从这出惨案带来的震惊与悲痛中回过神。

谢识闭目精心,再睁眼时,眼中已满是果决:“赵贵,回衙后立刻全城张贴告示通报案情。李武,你负责带人在集市道口接连三日通知所有百姓,出行务必绕开牛背岭。剩下的人,轮岗执勤,日夜不歇等人来衙认领死者。”

“遵命!”众衙役齐声道。

他冷静的命令就像是定海神针,让初次经历这样大案的众人心中瞬间有了方向,安定下来。

谢识回到书房,沉吟片刻,正欲提笔写信,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扑扇着翅膀,从窗外飞进屋内,落至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