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明府。”唐晓棠站起身来,“赵叔让我向您复命。”

谢识点头,示意她坐下,负手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垂眸问她:“方才在想些什么?”

唐晓棠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在想这院子里种这么多海棠,只能看不能吃的真浪费。一想到吃,接着就开始想我嫂嫂做的饭了。”说着说着,她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嫂嫂曾骂过她,脑子里一大半都装着吃,简直就是猪八戒投胎。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懂风月。谢识在她对面坐下,道:“你嫂嫂的拿手菜,鱼鲊?”

唐晓棠只觉得稀奇,瞪圆了眸子奇道:“明府你怎么比算命先生还厉害,猜得好准呀!”

“我随意猜的,它可是我最爱的渝州菜。”谢识解释道,“取鲜鲤鱼去鳞,连鱼皮切厚片,山泉水浸洗去鱼血,撒盐,榨去肉中多余的水分。再将粳米煮熟,与自家酿的米酒、茱萸、橘皮一起搅拌。在瓮里放一排鱼,再放一排饭,如此交替直至放满,密封腌上一个月后取出炙烤,极为味美[1]。”

唐晓棠随着他这一番话不停地咽口水,胃中馋虫大动,眼神亮晶晶的,说:“我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明府你知道得清楚,好厉害呀!”

谢识看她因为美食而展露的笑颜,面上含笑,心中复杂的情绪却在翻涌。

阿棠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作假,她好像真的不记得自己。

也不记得,他其实并不爱吃鱼。

***

溪山村位于江宁县城以南,背靠大雁山,一条无名的清浅小溪从村前蜿蜒而过,村子由此得名“溪山”。

清溪中有许多肥美的小鱼,村中人于是就地取材,餐案上最常见的荤腥就是鱼。

唐晓棠是摸鱼的一把好手。

除了入冬之后,溪水寒冷刺骨,嫂嫂不准她下河外,春夏秋三季,经常能见着浅溪之中有个裤腿挽到膝盖的姑娘,聚精会神地盯着水中四处窜动的小鱼,手飞快地一捉、一扬,一条肥美的鱼就被扔到岸上,不停地摆尾跳动。

村中有些讨嫌的小子欺她憨傻,总拿话诓她去帮他们捉鱼,唐晓棠从来不恼,白白替人捉鱼也总是傻呵呵的。后来还是祝枝铁青着脸揍了那些捣蛋小子一顿,揪着唐晓棠耳朵训斥她,不准再随便听人使唤,她才记住了,不可以帮人捉鱼。

但是,若是为了谢识,那就是不一样的。

谢识的母亲王氏,自从在谢家当了十余年的良妾后,做惯了精细活计,种菜烧火这些粗活一窍不通,家里的米都是乡正怜他母子二人艰难,号召全村人凑的百家米。

谢识有心帮阿娘分担家务,但王氏哭着央他回去专心读书。

“你不准碰!这些脏活不是你该干的!”王氏的泪如断线的珠子,“你要是真心疼母亲,就去认真读书,那才是你要做的事!早一日考取功名,我们母子便能早一日离开这乡下,再不用受这些苦!不然我将来去到地下,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母亲,您别说这些,不吉利。”谢识看着母亲的眼泪,一时间手足无措。

因此,母子俩的餐案上能有些野菜佐饭就不错了,更别提能有肉吃。

不过几日,谢识的脸就清癯了不少。

唐晓棠自然不能看着自己的谢家哥哥吃不上好东西,她当即挽了衣袖和裤腿,腰上系上竹篓,顶着烈日去溪中捉了满满一篓鱼送到谢识家,交给王氏。

送完了鱼,她又厚着脸皮凑到谢识的书案边,额边还有汗,手和腿都湿淋淋的。

唐晓棠讨好道:“谢家哥哥,你马上就能吃上好吃的啦!你喜欢吗?”

谢识对于她的搭讪从不回话,皱了眉头将书挪远了些,免得被她身上的水打湿,动作很是不耐烦。

唐晓棠却捧着脸赞道:“谢家哥哥连皱眉也如此好看!”

谢识的目光下落,瞥到她挽起裤腿后,露出的一截小腿与脚踝。因为长期日晒的缘故,她的皮肤并不算白皙,而是很有生命力的浅麦色。

“寡廉鲜耻。”这便是谢识对唐晓棠说的第一句话。

“谢家哥哥的声音也真好听。”唐晓棠笑得没心没肺。

谢识的回忆中,那日的晚饭简直就是噩梦,让他从此看见鱼做的菜,就会食不下咽。

他打小长在北方,家里没怎么吃过鱼。王氏又不会料理鱼,鳞也不去,内脏也不除,煮出的一锅鱼汤是又腥又苦,令人作呕。

谢识在满屋除不去的腥臭味中愤愤地想,乡下人果真粗鄙至此,如此恶心的食物竟还能当个宝贝。

***

唐晓棠看了下天色,离晚饭还有些时间,提议道:“明府,你若是也想吃鱼鲊,我现在就去河里捉鱼,回来就能做。”

她挠挠头:“就是我不太会做饭,得麻烦张厨娘帮忙。”

谢识失笑道:“想吃鱼可以去集市上买,不必你亲自去捉。”

“哦,对对对。”唐晓棠恍然大悟道,“这是在县城里,可以用买的。”说完她又犯了难,愁道:“可是我刚来,身上没什么钱……”还是溪山村好,想吃鱼她自己下河就能捉,哪用得着花钱买。

谢识心下一动,建议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东,与你一同去集市买鱼。”

明府真是好人啊。唐晓棠感激地想。

谢识回卧房脱去官袍,挑选着自己一会儿出门要穿的常服。

第一次与阿棠一同逛街,须得留下好印象,穿着绝不可随意!

“啧。”这件款式好,但是颜色太重,阿棠今日穿得浅淡,不搭。

“啧。”这件太素了,阿棠肯定会嫌我古板。

“啧。”这件太花哨,万一阿棠觉得我轻浮怎么办?

……

“怎么尽是些旧衣物?”谢识叹气。居然一件合适的都挑不出来!早知如此,就该在长安买好衣服再来!

最终他挑来挑去,选中了一件并不算华丽的素白暗云纹圆领襕袍,白衣绘墨竹,翩翩佳君子。

跟他与唐晓棠初见时,身上穿的衣服十分相近。

江宁县城最繁华的区域,当属临江而建的望江街,唐晓棠今天就是在此街中段的广场上看的县衙告示。

方才心里有事,没什么功夫仔细看,现在细细逛起来,只见沿街密密的商铺小贩,卖得各色物件几乎让没见过世面的唐晓棠花了眼。

这就是城里人的集市吗?好像和我印象中村里的赶集不太一样。她想。

二人行至一家店铺旁,只见它装潢比临近的店铺精致不少,往来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且大部分都是女子。

唐晓棠好奇多瞧了几眼,眼尖地看见一个刚从店里出来的女子手上,拿着一件精致的小盒子,十分眼熟。

她记得嫂嫂好像就有和那人手中一模一样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红红的胭脂。嫂嫂很宝贝那胭脂,每次只舍得抹一点点在脸上。尽管嫂嫂用得那么省,最终还是用完了,后来也没见她再买过新的。

唐晓棠忍不住进到店内,向柜后算账的掌柜打听那胭脂怎么卖。

“这位娘子眼光可真好,这胭脂可是小店的招牌货,我敢跟娘子打包票,整个江宁县,不,整个渝州城,你都找不出第二家的胭脂有它漂亮!”店里的掌柜热情地走出来迎客,将她说的胭脂递给她仔细看。

掌柜趁这功夫,上下打量唐晓棠一身的荆钗布裙,又见一旁的谢识衣着矜贵,望向谢识的眼神就有些责备之意。

他走近谢识,细声说道:“这位郎君,你可别怪我多嘴,怎么能自己穿锦衣,而让妻着麻裳呢?哪有这样当男人的?”

谢识无端被人训斥,心中不仅不觉得被冒犯,反而生出一丝窃喜:我与阿棠看上去原来这么像夫妻吗?

他面上露出几分愧色,悄声回道:“掌柜的说得是,我买完胭脂,立刻去布庄为妻置新衣。”

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唐晓棠有些依依不舍地将那胭脂放回了原处,忙问道:“娘子可是不满意?”

唐晓棠摇了摇头,看了眼谢识,对掌柜说道:“我没那么多钱,等我钱攒够了就来买。”明府虽然说了要做东,可这是她想买来送给嫂嫂的东西,不能让谢明府掏钱。

掌柜见她那表情,责备的眼神就又嗖嗖射向谢识,谢识对他点头,开口道:“劳烦掌柜的,将胭脂包上吧。”

“这就去!”掌柜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将胭脂拿了过去。

唐晓棠有些急,她对谢识道:“明府,我暂时没钱还你,我还是去将它退了,以后再买吧。”

谢识对她摆出有些为难的脸色,小声对她说道:“你看这店铺中人来人往,若是我连块胭脂都不愿为你买,他日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身为江宁县新县令,却是个一毛不拔之人,往后要如何服众?所以今日我必须得将它买下,至于还钱的事,以后再说不迟。”

唐晓棠又是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明府考虑得真周到。您放心,等我下月领到了月俸,我一定立刻将钱还给明府。”

谢识笑笑:“不急,以后再说。”

唐晓棠心中又是非常感激:谢明府可真是个大好人呀!

待买完胭脂出店,唐晓棠正准备寻找卖鱼的摊贩,突然就被一把扇子阻断了视线。

“我方才帮了小娘子一个大忙,娘子说走就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扇子收起,先前为唐晓棠指路的书生挡在了唐晓棠身前,一边同她说话,一边眼神很不友好地打量着紧跟在她身旁的谢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