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春猛地停住脚步,提起马灯,照着赵志军:“赵叔,你刚才的问题是居心叵测呀。”
赵志军干笑两声:“居心叵测用这儿不合适,不至于。”
顾立春重新把马灯放下,沉默许久,他把事?情一串联起来,就找到赵志军最近发生变化的原因了。比如前段时间老帮他家干活,仗着受伤适当?示弱求助,比如总用那种?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原来如此。
顾立春倒没有多反感,他对赵志军这人感觉还不错。但心里就是觉得怪怪的,就有那种?“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把我当?儿子”的那种?古怪和不适感。
两人从朋友同事?关?系突然变成父子关?系,哪怕是名义上的,心里多少会抗拒别扭。
话说回来,他妈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呢,嫁给顾大江那个人渣后也没享过什么福,她要再嫁,他是不反对的。不过,弟弟妹妹那里还没通过气?,得跟他们沟通一下。
赵志军也不催促顾立春,这种?大事?考虑多久都是应当?的。
思虑良久,顾立春才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你跟我妈沟通过了吗?”
赵志军不大自然地说道:“还没,不过我觉得只要过了你这一关?,你妈那儿应该问题不大。”
顾立春忍不住刺他一句:“别太自大了,我妈万一看?不上你呢?”
赵志军道好脾气?地说道:“我会努力争取的。”
顾立春想了一会儿,说道:“重组家庭的问题很多,你最好把一切都厘清了,比如明?光和明?华愿不愿意,你家里人的意见?,我弟弟妹妹愿不愿意接受你。除了我之外,咱们两家可有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做为邻居我们相处得很和谐,不见?得做为一家人就能?处好,这是两回事?。你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赵志军认真道:“明?光和明?华我早试探过,他们俩很喜欢你妈和你们一家人,绝对没问题;我家这边,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成家了,离得远,写信通知一下就行。关?键是你们这边,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顾立春断然拒绝:“这个问题你要自己解决,别指望我帮忙。我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你们大人之间的事?。”
赵志军:“……”
他从善如流:“那么,孩子,我打算过几天?就跟你妈说这事?,你弟弟妹妹那里我自己去争取。”
顾立春别扭地答道:“随你。”
气?氛变得微妙而怪异,两人一路无话。
他们回到家已经10点半了,顾立春见?天?这么晚了,就让吴胖赵高他们去客房凑和一晚。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田三红上班前把给二奶奶带的东西早收拾好了,早饭也做好了放在锅里。
顾立春起来,一边洗漱收拾一边等着杨爱国。
8点半的时候,杨爱国来了,不但他来了,参观学习团的人也都来了。
顾立春看?着这一大群人,疑惑地问道:“你们这是……有事??”
其中一个姓刘的同志做为代?表出来说话:“那什么,顾同志,一大早就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就是你送给我们的那些豆豉辣椒酱,味道特别好,我们本来是要带回家的,结果没忍住就给吃完了。我们想再买几瓶送给亲戚朋友,就来找你了。”
顾立春说道:“这没问题,我们五场有个副食加工场,是后勤科的白大姐在管。这样,一会儿我给她打个招呼,你们直接过去就行。不过,我先提前说好,年?局已经答应了要带我们的产品去参展,像豆豉豆腐乳也在其中,我们刚换了新包装,还申请了个牌子叫红河春,现在大伙正在生产运往广交会的新产品,我不知道能?给你们匀出多少,我只能?尽量帮忙。”
大家一听是要运往广交会的产品,那可是要卖给外国人的,心里就更想买了。本来想买几瓶送亲戚朋友的,这会儿又下定决心,如果货物充足,他们一定要多买几瓶。
顾立春让姑父自己在家,他领着这些人去场办。
这一大早地,办公室外突然来了一大群人,把白大姐也给吓了一跳,顾立春连忙上前说明?来意。
白大姐拉着顾立春到办公室里,说道:“这几天?大家一直在实验各种?口味的豆豉,但是效果还是不太理想,我刚才已经打电话到食堂办公室了,把你妈借调到副食厂那边帮忙,另外又增加了一批家属当?临时工,产量应该能?大幅度提高。只是我们新换了包装,成本也增加了,这价格还没定好呢。”
顾立春对这个时代?的物价也不是太清楚,就说道:“白大姐,咱们新换了包装,又有了牌子,味道也在改进,我看?价格就像跟市场上的那些看?齐吧,当?然,这些人是兄弟单位的阶级兄弟,可以给他们打个折扣,但要放到上明?面上说。这事?你做主,我只负责把人领来。”
白大姐点头:“可以。”
白大姐安排副食厂的人去招待他们,让他们参观样品间,说明?大致价格后,并登记每人要买多少瓶。
既然有专人安排,顾立春也不用多管了。他跟白大姐打声招呼,便?骑上自行车回家。
他们这次回去带的东西不多,每人骑上一辆自行车就可以。
四十?分钟后,两人出现在顾家村。
二奶奶听见?敲门声,出来一看?,见?是女?婿和孙子,自然是满脸惊喜。
“立春,你又放假了?——爱国,你咋回来了?就你一个人?”
杨爱国答道:“我陪领导来农场参观学习,今天?正好有一天?空闲,就来看?看?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二奶奶笑着说:“我好得很,你们赶紧进来,吃早饭没?”
两人忙回答说吃过了。
二奶奶一边说着话一边叫过顾立春:“立春,我给你钱和票,你去供销社?买半斤肉。”
顾立春道:“姑父给你带的有肉,不用买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自行车上的东西往下拿。
二奶奶忙着去烧水泡茶。
杨爱国把东西放下后,就勤快地去打水收拾柴火,干点体力活,另外看?看?哪些东西需要修理。
三人吃过饭后,二奶奶在问杨爱国家里的一些情况,顾立春跟他们打声招呼,他要回家看?看?。
回到家里,他一推门进去,就发现院子里又恢复了生机,菜园子修整得整整齐齐,葡萄藤还搭了架子,打得干干净净。
陈家二老的精气?神也比上次好了许多,陈禹难得在家,他一看?到顾立春,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回来了?”
顾立春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可能?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两人之间多少还是有点别扭,陈禹心里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化解这个疙瘩,便?垂眸说道:“我去了两趟县城,买了很多旧书?,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顾立春又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陈禹进了他的房间。
书?柜里摆的都是些旧书?报旧杂志,还有十?来本小人书?。
陈禹指着小人书?:“这些我用不着,你拿给你弟弟妹妹看?。”
顾立春挑了一摞小人书?,一叠旧报纸,三本杂志,还有两本小说。
他要给陈禹钱,陈禹坚决不要:“就这么点钱,我再穷也出得起。”
顾立春看?着他身上的衣裳,估计都是小时候的,紧绷绷的,顾立春怕他一不小心再绷开,就说道:“既然还有钱,就买身衣裳吧。”
陈禹对他毫不隐瞒:“我现在有钱,只是不能?穿太好的,太引人注目不行。”自从顾大海倒台,叶长明?上台,再加上顾立春的关?系,村里对他们的监管越来越宽松。除了不能?开介绍信出远门,其他时候基本行动自由。可是陈禹一家人还是绷着一根弦,时刻不敢放松。
顾立春收好书?,觉得也没什么事?了,就准备离开。
陈禹忙拦住他:“你这就要走。”
说完,他生怕自己的做法再引起误会,他酝酿了一下,眼睛盯着地面,语气?低沉:“立春,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下放,没有朋友,我不知道正常的朋友之间应该怎么来往,可能?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以后只想好好地照顾爷爷奶奶,保存自身,等待风浪过去。”
顾立春默默地注视着陈禹,他的表情显得纯良无害,还带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可怜,再加上他的长相很容易引起人们对他的怜悯。
顾立春没好气?地说道:“行啦,以后别在我面前表演。”
陈禹抬眸注视着顾立春,确认道:“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顾立春沉默片刻,淡声说道:“临时朋友。”
陈禹舒了一口气?,双眸熠熠生辉:“临时朋友就很好。”
“那我走了,再见?。”
“你等一会儿,我这儿还有个最新消息。”
顾立春停住脚步,疑惑地打量着陈禹:“这才多久,你又有新消息?”
陈禹不自然地笑笑:“我这人不像你那么忙,我闲,没事?就喜欢打听消息。”
“你说吧。”
陈禹指指凳子:“你别站着,坐下听我说。”
顾立春只好把书?包放到桌上,坐了下来。
陈禹特意选了一个离他远些的地方坐下,开始说自己打听来的消息:“秋收过后我去了一趟叶家村,去打听当?年?那个疯女?子娘家的消息,她爹娘自然早不在了,三个兄弟有两个也不在了,还有一个还活着,但人不在本地。最后我辗转找到她的堂侄女?,那个女?人本来也不想说,我用了一些小手段,她才告诉我一些内幕。
她说她那个疯姑姑当?年?确实偷来了一个小孩,当?时家里本来是要打听小孩的亲生父母,打算把孩子还给人家。可是一是太远了,二是孩子看?着不健康,像是快没命了,他们又怕孩子的亲生父母来了,孩子却没了,怕担责任。于是就有人提出干脆把孩子扔路上,他们的人躲一边看?着,有人捡最好,没人捡抱回来再做打算,正好你妈捡到了。这事?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别人谁也没告诉,连叶家村的人都不知道。”
顾立春听罢默然良久,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陈禹怕他又要提出告辞,赶紧接着说下去:“不用客气?——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是我爷爷看?报纸时突然想起来的,你大伯孟安华以前是京城的官员,官职还不小,被?某个被?斗下台的官员牵连,他目前应该还在北河省的某监狱服刑。你的一个堂哥被?……打残了,好像是在某救济院。不过,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顾立春心里震了一下,久久不语。
陈禹看?着于心不忍,但他又不能?不说,他怕顾立春不小心撞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顾立春才问:“那孟家老三呢?你知道他们一家在哪儿关?着吗?”
陈禹茫然地摇头:“对不起,我家跟孟家不太熟,我爷爷奶奶也只是听说过孟家,像你爷爷和大伯,因为事?情太大,大家都知道,其余人等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会尽量帮你打听。”
顾立春沉声说道:“好了,你告诉我的消息够多了,剩下的我自己打听。”
陈禹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一句:“你千万不要去京城,这几年?都不要去。”
顾立春苦笑道:“除非有公事?在身,一般人想去也去不了吧?”
陈禹一想也是,他是关?心则乱。
顾立春起身离开,陈禹这次没再拦住,而是默默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等到院外,陈禹看?看?四周无人,便?飞快地说道:“你别多想,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就像你劝我的那样,要保存实力,保存自己。”
顾立春默然点头,抬步就走,他没走几步,陈禹又追了上来,脸色有些苍白,语气?急切:“还有一个事?,我突然想起来的,这里头还有一个变数——江穆。万一他向京城的亲戚和家人打听孟家的消息,他们江家为了自保和升官是可以连朋友都出卖的,如果江家把这个消息捅给造、反、派头头,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顾立春内心翻腾不已,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他身不由己地卷进了一个旋涡。
陈禹看?上去似乎比他还着急,他用拳头一下一下捶着脑袋,皱眉沉思。
顾立春只好故作平静地说道:“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事?我来处理。你回去吧。”
他不知道的是,陈禹此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