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衡这句话,无端让廉溪琢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也试着追问了一阵,可惜不论怎么旁敲侧击,得到的回答始终就那一句。
“别想太多,战场瞬息万变,我只是不想怀尘每一次出生入死,都带着临别的遗憾而已。”
遗憾?
纪怀尘有遗憾吗?
廉溪琢不知道。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认认真真谈过心了。
每次纪怀尘奉命出征或是去边境巡查,都挑着天不亮的时辰出发。等廉溪琢一觉梦醒,行军队伍早出已浩荡出城。
而相隔数月班师回朝,廉溪琢又多日混迹勾栏歌坊。要不是纪大将军的骁勇事迹口口相传,他甚至不大清楚人究竟是何时回来的。
这样的相处模式,就仿佛他们压根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者,比点头之交还生疏数倍。
“有用吗?”小舅舅叹气。“他的遗憾未必是我。”
“不试试怎知不是你?”蔺衡淡笑着宽慰。“他袒护忍让你多年,要说其中没有半分情意,你自己也不信的罢?”
“那是纪老将军生前的叮嘱,身为兄长,理应如此。”
“把将军府交予你全权打理,放置机密文书的屋子只有你能随意出入,与部下商讨军务从不对你刻意避讳,这也是老将军的叮嘱?”
蔺衡耸肩:“明明你都看在眼里的,作甚要自欺欺人?”
廉溪琢笑了笑:“纪怀尘切实对我信任有加,可他能眼睁睁看着我跟歌姬调情,接受我用家传玉佩打赏戏子。换成慕裎,你做得到?”
蔺衡抿唇不语。
“所以咯。”小舅舅一摊手。“我与他之间的嫌隙,靠外力是化解不了的。除非,我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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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心下倏然一软,刚欲开口作罢这道名为创造机会,实为摆脱作妖的谕旨,廉溪琢却摇头。
“难为你一番美意,正好皇城待久了闷得很,换个地方就当消遣呗。”
皇帝陛下闻言有些不忍的拍了拍他的肩,廉大学士反倒一脸松快。
“对了,我不在的时日你千万别给慕裎委屈受啊,如今我和他可是站在一边儿的。”
提起这事,蔺衡不由蹙眉。“你们俩怎么好上了?”
“什么话?对侄媳妇给予关怀难道不是我这个做舅舅应尽的本份?”
本份..............那是该有。
但两个捣鬼头子凑一块能搞出什么古怪花样,蔺衡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关怀归关怀,慕裎原本对外头的八卦传言就极感兴趣,你没事少招惹他听些有的没的。”格外是那种风流臆闻。
曾经受过荼毒的皇帝陛下,这一次也理所当然把帐赖给了有前科的小舅舅。
横竖不是第一次背黑锅,就算宫里少根草也是他廉溪琢走路不看道造成的。
堪堪带坏小祖宗的罪名,尚且还伤及不了皮毛。
不过脸皮厚是一回事,给自个儿出口恶气又是另一回事了。
廉大学士懒懒觑眼:“我没给你传授过毕生所学?怎的你就半点没受影响?老话常说兵傻傻一个,将傻傻一窝,果然不无道理。”
“那是孤高风亮节,不屑与俗流为伍。”
废话。
也不瞧瞧廉溪琢的‘毕生所学’都是些什么鬼。
他若能把填淫词艳曲的劲儿放十分之一到朝务政事上,何至于还挂个大学士的虚衔。
大小上百种地方官职懒得记,分析酒酿的年成用料倒丝毫不含糊。
黄色小作文信手拈来,真要写封讨伐檄文又得咬着笔杆斟酌半夜。
朝堂里有一个混子就够了。
蔺衡还指望南憧王朝在历史版图上经久不衰的呢。
“总而言之,少掺合我和慕裎就行。自己的麻烦事都理不清,成天巴巴儿的教唆旁人。”
小舅舅相当不满的瞪眼。
皇帝陛下不甘示弱回瞪。
“怎么,说错你了?试问你在风月场所蹉跎良久,目前所处的境况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
并且比蔺衡更糟糕。
至少皇帝陛下掐头去尾算是抱得美人归,小觉一起睡着,小点心一起吃着,小暗道一起钻着(呸!不是)。
反观廉大学士。
“你就听我一句劝,做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他不香么?非要胡折腾。”关键是纪怀臣那个完蛋玩意儿还不上道。
“赌吗?”
“赌?”
“看看你老实人的言论到底有多站得住脚跟呀。”廉·可以被拒绝·但绝不能被小瞧·溪琢哂笑。“陛下该不会不敢罢?”
蔺衡凉他:“孤有何不敢的。”
“很好,我非常欣赏你这种连赌注都没问就点头的人。”小舅舅以茶代酒:“让慕裎给你写封情书。”
国君大人一口香茶入喉,差点没给呛背过气去。
“.......................啥???”
“赌注啊。”
廉溪琢掰着手指头算账。
“你不是自诩高风亮节,不愿落俗么,那就让我开开眼。若能哄得侄媳妇儿亲手写封情书给你,我就听劝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见蔺衡犹豫,他又怂恿道:“放心,小舅舅还能坑你不成?输赢你都不亏的。”
鬼扯!
怎么不亏?
皇帝陛下暗暗腹诽。
廉溪琢重不重新做人与他何干?再说以往也不是没有扬言过要改头换面。
结果呢。
行为比原先更加令人发指!
“你既要和我赌,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单方面割地条款算什么本事。”
蔺衡的语气很平静,但恕廉溪琢直言,他明显听出了自家大侄儿对‘找慕裎手书爱意’的做法有点底气不足。
“向怀尘坦白,告诉他你心生爱慕已久,愿意陪他赴汤蹈火、生死不弃。”
皇帝陛下学着人先前的样子一哂:“你该不会不敢罢?”
“我不敢?嘁!谁怕谁啊?
激将法对蔺衡无用,却很合廉大学士的脾性。
况且小舅舅缺的就是这个契机。
其实..............私心里,他是希望有人逼自己一把的。
没人愿意留遗憾,将隐匿数年的爱意埋藏进岁月,最后一抔黄土卷尘去。从此天人永隔,各不相干。
战场上刀剑无眼,每场战役都有无数鲜活生命永远消陨。
廉溪琢又何尝没怕过。
与其忐忑不安守在原地,不如主动出击一次。
即使到时候真遭拒绝也没关系,大不了插科打诨耍耍赖皮,权当说的是玩笑话,量纪怀尘那个死心眼子也不会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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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赌约,一拍即合。
廉溪琢拾掇好郊外小宅的地图,便晃晃悠悠回将军府去收拾行囊了,临走前还叮嘱蔺衡数遍不要想着作弊。
所谓上天给你关掉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皇帝陛下虽说是在谈情说爱上少根筋,但受某太子浸淫多年,耍小聪明的本事倒不输旁余。
不过小舅舅显然多虑了,蔺衡掐指算过天数,离赌约结束还剩一个月多,当务之急自然是尽国君本职摆脱西川使臣先。
按往年的惯例,附属国朝贡完应当在三日宴席后告辞离宫。
因着西川在附属国中地位特殊,且小世子马场受伤,南憧作为主权国,于情于理都要留他们多住些时日。
此刻晌午将过,哈可撒擎一听闻陛下传召,便赶忙带着温泽公主和温闲庭以及七七八八数十名臣下,共同欢聚在了承乾殿内。
之所以是欢聚。
纯粹因为即将回归到大草原,内心压抑不住的激动澎湃。
天晓得他在南憧皇宫里憋屈的多无聊!
有马不能骑。
——理由是大宛驹们在排队做针灸,以防再度出现上次那种突发性意外。
有嗑不能唠。
——理由是太子殿下受惊过度,需要皇帝陛下时刻陪伴他卧床休养。
整整五日,哈可撒擎也许是琢磨明白了。
也许是挨了纪大将军六顿以切磋为借口的暴捶后,被打清醒了。
能苟就不刚,反正刚不赢。
蔺衡全然无视西川国君压抑不住的喜色,兀自走流程,淌淌一大堆两国交好、互惠互利、共创美好胜景的空头祝愿。
直到话头落至在场唯一一位姑娘身上,他的神情才从敷衍逐渐过渡到严肃。
“温泽公主飒爽英姿,实乃女中豪杰,应该与真正疼惜她,爱护她的人执手相伴。孤早已心有所属,此生不可辜负。”
出乎意料的,哈可撒擎居然未出言纠缠,而是一礼后恭敬道:“陛下所言极是。”
蔺衡:“..........................”太过分了,都没有挣扎的过程,这让他怎么当众展示不可辜负的法儿?
皇帝陛下又尝试着套了几回话,偏偏哈可撒擎一反态度,绝口不接进献美人的茬。
惹得蔺衡满腹绘制小黄图的后遗症发作不出来,只得无奈作罢。
念及慕裎和小崽子有过段‘一见如故’的情谊,西川使臣预备离宫前,蔺衡还特意留住温闲庭,让他俩好生道个别。
然而在国君大人毫不做作的盯梢下,原本相互依依不舍的场面,却变成了...............
慕裎:“.............不要罢,会疼的........”
怀抱大木匣子的太子殿下如是说。
温闲庭:“..............没事儿哥哥,轻点用就舒服啦................”
小崽子凑近咬耳朵,笑得一脸娇羞。
慕裎:“........那就......嘿嘿嘿..............”
温闲庭:“.........嗯嗯.....嘻嘻嘻............”
蔺衡(疑惑脸):上回听小舅舅讲某种不可描述的事情时,他好像也是这么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