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蔺衡知道奏折的事情不会瞒太久,只是没想到,原来慕裎心下早已清明。

他不禁有些怅然。

“孤处决了一部分上表妄言的大臣,可牵扯人员错综复杂,情况棘手。更多人,孤暂时还不能动。”

慕裎轻笑,这个时候的他收敛戏谑玩闹姿态,看上去无端多了几分威严神色。

与平常相比,更契合傲视群雄,等待有朝一日睥睨天下的太子。

“暂时不能动,那便不动。我想总不会有人提着刀寻到池清宫来,将我就地正法罢。”

这个自然不会。

蔺衡浅浅叹息:“可是有些话,会很难听。”

慕裎笑意愈发浓郁:“难道你以为,此类言论一句都没有传到过我耳朵里?”

那些老头子们闲极无事,整日长篇大论将奏章本子写得满满当当。

更有甚者还未离开皇宫,就大肆宣扬‘淮北国力不敌,理应臣败于南憧’或是‘美色终究误国,不如趁早处决’云云。

当然了,有文化的人多少口中积德,还是以清君侧为核心展开攻势。

然而大字不识的宫人,就没有这般含蓄了。

“放心,我的承受能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好。逞口舌之快而已,就当说书了,无聊时听听还怪有意思的。”

慕裎堵住皇帝陛下想继续宽慰的话,拿起记事帖细细翻阅。

蔺衡见他如此,便顺势叮嘱道:“上面记载的暗道机关你一定要熟记,若是不当心触发,很容易遭遇绝境。尤其宣政殿,机关最多。”

太子殿下颔首示意问题不大。

“我又不是打洞鼠,没事尽往地底下钻。再说父君那会儿总召我到启鸾殿查功课,这类地方,我压根儿踏都不想踏。对了,有了这个,真的可以出入宫中任何地方?”

蔺衡看向玉令牌,点点头。“除了置放祖先牌位的那间永芳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包括......”

他未说完,目光却往一旁侧了侧。

“算了,没什么。”

慕裎向来最不喜人说话只说一半,闻言俊眉微蹙,立刻追问。“包括哪里?”

以太子殿下的脾性,揪到头不连带揪出尾来,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蔺衡尝试找别的话题略过这茬儿,均已失败告终。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如实相告。

“.......包括孤的寝殿。”

本以为会被太子殿下揶揄一番。

怕是清心寡欲憋坏了,如此惹人遐想的话,还特意提出来。

谁知慕裎倒很是认可。“甚好,闲时我去逛逛。”

“孤的寝殿....有什么可逛的?!”

“怎么,只许陛下来池清宫偷看我沐浴,就不许本太子去长明殿窥探芙蓉帐?”

“.........”

蔺衡暗自无奈,好半晌才道:“那....那你少来两次,路程远,别累着。”

慕裎呸了一记,把令牌放在掌心抛着玩儿。

“你管我呢,本太子爱去几次去几次。倘若哪天不高兴了,就从暗道出来刺杀你。坐实罪名也省得有人在背后造谣,说我心怀不轨,妄想学泽兰公子谋逆犯上。”

-

泽兰公子。

是曾经一个沿海小国月吟国的少君。

由于国力微弱,常年依附于各大强盛诸侯国。

没有完整的宗室体系,便也没有太子之类的称谓,帝位继承人称作少君。

当年东洧攻打月吟,不出半月就将其收归囊中,少君泽兰被俘,迫于无奈做了东洧国君的枕边人。

慕裎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原本月吟这样一个小国,在征伐中消失与存在都不足为提,然而泽兰的名姓却在此后广为人知。

据说泽兰公子男生女相,眉心一点胭脂痣格外夺目。

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赞叹其俊美,就连那些铁血沙场的大将,也不免生出垂涎之心。

入宫后,东洧国君对他百般宠爱,出则同撵、寝则同榻,甚至允准他干涉国政。

这在当时是件臣民共愤的事情,然而东洧国君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将人捧在心尖尖儿上。

后来慕裎听到的版本,是泽兰公子趁着国君酒醉将其刺杀。幸而东洧皇子赶来及时,帝位才没有旁落以手。

这会儿倏然提及。

蔺衡恍惚想到曾在营帐中听廉溪琢八卦,说泽兰公子生得如何动人心魄,世间少有。

偏偏与东洧国君命中犯煞。

杀亲之仇、灭国之恨、强占之辱。

诸多亏欠,岂是无尽疼宠能消磨去的。

他不由得心中一恸,暗暗向慕裎瞥去。

那眼神说不出的悲悯,倒让太子殿下忍不住发笑。

“我这还没哀叹呢,你先怨哉起来是几个意思?”

蔺衡抿唇,正色道:“不论你如何理解,我所做所为都绝无半点龌龊心思。”

“慕裎,将你牵扯其中,我自知有愧。日后倘若能偿,一定百倍千倍归还予你。”

这大概是慕裎第一次听他直呼名姓。

以往总殿下殿下的唤,哪怕惹人气极,也不过一句‘姓慕的’,后话多半服软下去。

不得不说,蔺衡嗓音低沉,入耳宛如沙砾轻扫。

闻之,竟让太子殿下有些心神荡漾。

慕裎偏头躲过他的直视,淡淡道:“将我牵扯进来的事以后再说,那你举兵攻打淮北呢?”

当初南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陷淮北十六州。

两位戍边大将和数十名州牧被就地诛杀,致使淮北几乎丢失三分之一的领土。

这些时日慕裎对此只字未提,眼下这个时刻提出来,蔺衡并不觉意外。

他认真道:“我有缘由。”

太子殿下顿了顿,微不可闻的嗯了声,随即继续低头鼓捣令牌。“这种玉好像很少见,和传国玉玺是同块料子罢?”

蔺衡:“.........???”

不是?

上个话题是结束了吗?

这么突然?

皇帝陛下严重怀疑他是没听清,再度重复道:“我方才说,我有缘由。”

“知道啦。”慕裎头都懒得抬。“我耳朵好使着呢。”

“那你.......不问问,缘由是何?”

慕裎笑道:“有什么好问的,横竖木已成舟,等你哪天想同我解释的时候再说也不迟。再者,我问了你能现在把十六州还给我?暂时放在你手里也成,我信你必不会苛责淮北子民。”

蔺衡微滞。

他猜自己的神情一定看上去很奇怪,既想舒心大笑,又有点不知所措。

话终于此刚刚好。

两人心照不宣缄默了一阵。

正待皇帝陛下预备开口,提出时辰不早了,怕唤月他们到汤池屋子里寻人。

慕裎却停下摆弄令牌的动作,用一种近乎是心疼的目光望过去。

“蔺衡,弦绷太久,是会断的。”

皇帝陛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分别三年。

太子殿下变得似乎比过去更体贴了些。

而且蔺衡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的,在乎着自己在南憧的境况。

印象中的慕裎,一直都是端着笑意,或俏皮、或揶揄、或嘲讽。

即便遭遇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的事,也鲜少露出这般柔软的一面。

若不是觉得平白无故把人拥进怀里过于夸张,蔺衡想,他势必是要抱住慕裎,在他肩侧倚靠上一阵,以寻求太久没有体味过的归属感。

事实上,他尚未有动作,太子殿下已然靠过来,分出一半大氅将他拢住。

“蔺衡,你大可以去做任何你认为对的事情,倘若觉得心里有负担,就想想我为何应允来南憧。”

‘身在其位,自当护我国子民安然无恙。’

这句话是使臣呈上求和书信的回复时,一并捎带来的。

他以为慕裎想表达的是,身为太子,国难当头理应做出牺牲。

而既然国君以要他本人来换取退兵,为了百姓无恙,自当应允。

可这话再浮现心头,蔺衡蓦然发觉里面还有一层深意。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五岁,干干瘦瘦,像没吃过饱饭似的。那会儿我就暗自琢磨,跟着本太子,总能给你养得胖一些罢。”

慕裎柔和的声线在暗室内轻荡。

这些他闷了很久的话,此刻被逐一婉婉道来。

“也怪你脾气倔,起初咱俩相处的不甚愉快,大多数可不都是你自找的?熟悉之后,你那要强到死的性子还是丝毫不见改,回\\回辛苦本太子帮你出头去讨公道。”

“皇兄们时常跟我说,少和区区一介质子混迹。即便你熬得到回南憧,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备受冷落的皇子,于我没有半点益处。”

“哼,没有益处又怎样呢,难道我要仰仗你才能过上好日子?我是太子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给我委屈受?”

话说到这里,蔺衡能清晰感觉到他声量里的落寞。

手下意识将人圈紧,下颌抵上带有温热触感的肩头。

慕裎大抵是叹息了一声。

“你是不受宠的皇子也好,是地位尊崇的国君也罢。在我心里,当年身为贴身近侍的蔺衡,是我淮北国都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亦是我应当毫无顾忌回护之人。”

“所以,有些事情你若愿意,大可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强撑。”

“这样,你会很辛苦。”

“我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