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喝,果然见假山群后有个黑影微动,不过只动了一瞬,立刻就岿于沉寂。
看样子是比以前精明多了,提防着虚张声势故意使诈。
慕裎无奈:“还躲什么,我都看到你衣角了。”
话落,假山群后的黑影才慢慢现身。在暖黄色烛光下,眉眼逐渐清晰。
的确是蔺衡。
慕裎挑眉觑向他:“哟,皇帝陛下好兴致,又来了?”
刻意被咬重的又字,让国君原本就有几分尴尬神色的面庞更加赭红。
“孤.....没别的意思,就是顺路来看看。”
非常好。
夜黑风高,顺路顺五座石桥、八重宫门、横跨半个皇宫,从密道穿进来看看。
可真是别出心裁呢。
慕裎倚在楠木门柱上:“那敢问陛下,都看到什么了?”
隔着屏障,旖旎风光自然是半点没入人眼底的。
蔺衡想起方才屋内朦朦绰绰的虚影,不自觉脸颊发烫。
天知道假山边怎么会有锄刀和枯枝。
幸而反应快脚下未踩实,否则不止被太子殿下活捉,动静恐怕还要引来其他宫人。
慕裎精确从他眸子里捕捉到‘光顾着藏身,没来得及办正事’的信息,勾唇一笑。
“下回陛下再来,提前差人知会我一声。池清宫人手足够,拾掇起来也不算麻烦。”
说罢,他捡起唤月刨完墙胡乱丢弃的锄刀,拿在手里掂了掂。
锄刀锋刃闪过寒光,蔺衡心里不由一惊。
刚想开口道‘下回孤走正门’,倏然发现慕裎单单披了件薄衣,露在外面的细颈和腕子让风吹得发红。
也不容太子殿下反应,褪下自个儿的狐毛大氅,将人连头带脚盖了个结实。
慕裎倒没多抗拒,抚弄着前襟上的软毛道:“放心,只要陛下少趁着我沐浴时来几次,就不会染上风寒了。”
蔺衡眼睑低垂,示好般在他手肘处轻捏。
“那个......你小点声。”
终归是趁着夜色偷溜过来的,在院子里久站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皇帝陛下望向周围,确定没有其他异常,才低声道:“来,孤有样东西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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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难得听话一次,跟随蔺衡饶过假山群,侧身穿进狭窄缝隙。
本想里面也是如此逼仄,却没料异常宽阔的空间竟让他微怔了怔。
“你这是.......在池清宫地底下又修了个御书房?”
蔺衡正在检查机关锁扣是否完全闭合,听闻这话,抬眸疑惑打量了几眼四下。
就算是不见天日的暗道,里面也并不十分昏黑。
相反,道壁显然是经过精心修葺的,每隔几十步距离都设有照明用的鱼脂油灯。
入口处摆放了个极大的书架,两张雕花藤木椅,和紧挨着的小几是配套陈设。
慕裎瞧了瞧小几上做工精美的砚台,台身刻着浮雕纹案,像是什么古老部落的文字。
细看下蓦然觉着那文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始终没记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砚台底部还有条不甚分明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藏着个隔层。
他饶有兴味坐下,探手就想取来捣鼓一番。
蔺衡动作极快,忙按住他道。“当心,还有一层机关。”
砚台被左右有频率的转动,半晌,太子殿下身后的石壁里发出一阵轻鸣。
随即在一个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露出条长长的石阶。
蔺衡先解释道:“砚台与机关相连,失衡后会引动毒箭。”
唔.......
这种平衡机关在淮北皇宫里也有许多,慕裎对此并不觉稀奇。
只是没想开关到会设计在这般明显的位置。
毕竟能闯入暗道中的人必定心思缜密,不见得会贸贸然挪动。
况且机关和砚台相连,万一来的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还不直直给略过了?
蔺衡仿佛看出他所想,静静道:“你以为平衡机关就这一重?”
“从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平衡机关就已经启动了。如若不在一定时间内按顺序关闭,或是乱碰乱走,都会引动更多毒箭。”
慕裎面上风淡云轻,颔首表示赞赏,实则心里恨不得把他脑袋给当场拧下来。
这么多蹊跷不早说?
差点吃了有文化的亏。
蔺衡眸子眨的无辜:“孤说过了,是你没听。”
太子殿下懑懑哼了声。
预备遮掩他的确说过,而自己注意力全在砚台上压根没理会的事实。
“你要给我的东西,在砚台底部的隔层里?”
蔺衡摇头,指了指石阶。“那里有间暗室,咱们去里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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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内部让慕裎再度怔了怔。
与外间如出一辙的摆设让他有一刻生疑,宛如那石阶是环形的,绕过去又会回到原点。
吃一堑长一智,太子殿下这回没敢随意走动,安分待在门口的模样莫名有些乖巧。
蔺衡虽说没勾唇,眸子里却带上了点点笑意。“无妨,过来坐。”
听他这么说,慕裎这才松了口气,稳稳把身子靠到木椅扶手上。
“如此周折,怎么?要把你的南憧皇位秘密让贤给我啊?”
他本以为皇帝陛下会对这一空口白想嗤之以鼻。
谁料蔺衡递过本薄书,正色道:“差不多罢。”
慕裎一愣。
人在池中坐,帝位天上来?
他半信半疑翻开手边的薄书,粗略扫过几眼,面色不禁转为凝重。
“你是不是疯了,蔺衡?”
真不赖他胡埋怨。
那本薄物并非寻常书卷,里面记载着南憧皇宫地底的暗道和机关开启方法,甚至具悉传国玉玺以及宝函所存之处。
倘若慕裎有心。
不必等蔺衡驾崩,夜宵吃完就可以直接登基了。
“你这是在交代后事呢?还是试探我来南憧究竟有何意图?”
蔺衡被他扔回的薄书尾端砸中,眉骨霎时现出一块青痕。
他许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反应会这样大,神情中极尽慌张,连自称都无暇顾及。
“不是!我怎会有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怕你哪天不小心进入暗道,遭遇机关无法应对。”
慕裎被他牵强的解释惹得更加不快。
“好好的我进暗道作甚,去刺杀你吗?!”
蔺衡眉眼间突然有些黯然。
缄默半晌,从怀里摸出另一样物什给他。
是块巴掌大小的整玉令牌。
“你成天待在池清宫一定闷得很,有了这块牌子整个南憧皇宫你想去哪都行。令牌如孤亲临,绝不会有人胆敢拦阻。”
慕裎哑然。
原来说的有东西要给,是给这玩意儿。
事实证明,做事不分先后多么容易引起误会。
到底理亏在前,太子殿下抿抿唇,想抬手去抚他眉骨上的青痕,看看严不严重。
蔺衡却偏头躲过。
一副孤不但受了委屈,孤还要表现出来的架势。
慕裎好笑,知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作为惹人不高兴了,便学他之前的样子也在他手肘处轻捏。
“给你道歉嘛。”
太子殿下肯做小伏低,简直千年难遇一回。
蔺衡一贯好哄的很。
闻言把脑袋伸过去,还主动朝他手指尖碰了碰。
像极一只软白大猫。
淤青不深,刚巧砸在骨头上所以显得有些肿。
慕裎一叹:“明儿还要上朝呢,笨死了,怎么不躲躲?”
皇帝陛下颇有些幽怨的望过去一眼。
心道出手这么快,哪给躲的机会了。
又看见他另一只手里紧捏着的令牌,忍不住低声道:“我对你从未有过半点不信任,也不在乎你究竟为何应允来南憧。”
“于旁人而言,这本记事帖里记载的是宫中绝密,但对我来说,你的安危........”
“永远胜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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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当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尽管话里的意思,他都曾以不同形式写下来,和半夜的梦一起悄悄藏在淮北寝宫。
——那是他想寄给蔺衡的信笺。
写了很多很多。
可最后在他来南憧前,一把火全数化成灰烬。
或许只有在他身边,才可以把绵长的思念和回护做到极致罢。
赌了。
慕裎当时想。
他对蔺衡从未有过半点不信任,也不在乎他究竟为何要自己去南憧。
于旁人而言,堂堂太子殿下侍君是委身受屈。
但对他来说,蔺衡过的好不好,永远胜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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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
两人都发觉对方的脸颊泛起红晕,不禁纷纷避开。
一个低头摩挲令牌上的花纹,另一个则假装摆弄记事帖。
良久,还是慕裎先耐不住,轻声道:“那日我酒醉后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蔺衡最快想到的就是被他嘟囔了无数遍的‘狗皇帝’。
而后眸子含笑,点点头。“我也很想你。”
太子殿下不露声色掩住欢欣,话峰陡然一转:“所以,那些奏折你还打算瞒着我处理多久?”
慕裎提的,当然是朝臣们为表忠心,进言‘处死淮北太子、扬战胜国威仪’的奏折。
蔺衡近日忙得上蹿下跳,在宣政殿一待就是一天。
是以慕裎从看到盆栽开始,就明白国君不单单只是不想让他出门溜达这样简单。
更要紧的,是让他少听些流言蜚语。
至于作甚非要浇死池清宫大门。
缘由无他。
落叶矮松的叶子他不喜欢。
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