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端方四正的锦盒最后自然是没有送到慕裎面前。

根据周德公公亲眼所见,以及刨去支支吾吾和各样语气词,蔺衡听到的版本如下。

太子殿下不但关上了宫门,还不知从哪里找来铜水,将池清宫大门的锁孔给彻底浇死了。

大有一副如陛下所愿,从此不再离开池清宫半步的架势。

蔺衡想起曾经淮北国君抓住太子闯祸,关他禁闭的时候。

那会儿慕裎直接把自家殿门拆下来当柴火取暖用,惹得老国君差点当场传大理寺卿前来询问,皇帝失手弑子应当怎么判。

而如今这般安分......

倒是很出乎意料。

当然,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作为也算是安分的话。

蔺衡原以为会听到太子殿下徒手拆门,或者拎着纯银大锅前来决斗的消息。

然而慕裎只是封死了出口,甚至连池清宫里的大动静都不曾传出。

这多少让南憧现任国君有些生疑。

“欸!”案几上的折子倏然被扬起来一本,落的相当精确,正打在蔺衡半垂着的笔杆上。

“我方才说的,你究竟听没听见?”

皇帝陛下一滞,非常诚实:“没有。”

那人听闻便哼笑了声,如墨一般的发丝披散肩头,被他很随意的撩起一缕,在指尖轻绕。

“啧啧,看来我不在的这月余,陛下变化不少啊。怎么?美人在侧,就无心南憧的江山社稷了?”

蔺衡蹙眉,剜过去一眼,却没有多少威慑人的意思。

“你要是闲,不如替孤去盘点一下此役的战损。西川军擅长游击潜伏,就算失了元气迟早还会再次卷土重来,最晚明年三月,气候转暖前一场恶战必然难免。”

那人还是笑,懒懒摇头。

“第一,我和纪怀尘那个老东西一向合不来,让我去盘点,除非陛下想亲眼看见数十万南憧士兵集体劝架的戏码。”

“第二,西川国君突发重病身亡,如今的西川之主是刚刚继位的三皇子。至少一年内,西川军不敢靠近南憧边防百里。”

蔺衡对此后者之事毫不知情,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成淡淡的神情。

那人明眸善睐,眯起狭长的眸子道。“五日前我就飞鸽传书递回了最新的消息,显然,陛下的失职可不止一点半点,嗯?”

被逮个正着,蔺衡唇翕动半晌,还是尽量端着国君的气势。“孤近日政务繁忙,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侧坐一旁的男人笑声闻言愈加清晰。

“陛下所谓的政务,是以那位淮北太子为圆心,方圆五公里为直径展开的各样忙叨事么?”

果然蔺衡这回眼神凌厉了些许。“廉溪琢!”

倏然遭呵斥全名,那人不见半分收敛仍旧满面春风。“玩笑而已嘛,何必恼羞成怒呢。顺便,我这里还有个消息,陛下可要听?”

廉溪琢的性子做国君的那个极为了解,越是要紧越是表现得轻松。

况且能被他这样单独提出来的,多半不会是什么无关痛痒的琐碎。

否则此行去西川,也不会放心将打探情报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办。

蔺衡端坐,等了片刻也不见人开口,不禁有些急切起来。“究竟何事?”

“陛下要听,自然好说,不过理论上.......”廉溪琢拂了拂玉冠,上头镶嵌的赫然是皇室嫡系才能配用的龙目宝珠。

“多日未见,陛下应当先叫我一声小舅舅,客套关怀一下在外的辛苦,再问正经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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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池清宫且锁门自闭的慕裎,是在早膳用了一半的时候听闻宫中多了个新鲜人物的。

从头天瞧见那口大银锅开始,唤月和风旸就随时提防太子殿下会做出弑君之类的举动。

几乎是日夜不离的跟着,生怕一错眼他就不见了。

尽管在以武为尊的南憧,国君大人的武功无人能出其右,慕裎纤瘦的身子骨不见得能与他过上三招。

但是单看劈柴伐树的那股狠劲,不难让人产生太子殿下逼急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想法。

偏偏慕裎不吵不闹,情绪稳定胃口正常。除了昨儿傍晚提着斧头去劈了点儿枯枝外,其他没有任何异样。

好在蔺衡良心尚存,捎带锅碗瓢盆的同时,没忘给人储备大量瓜果蔬菜。

有好些还是不合时令的稀罕玩意儿,打着包来一起屯在池清宫的小厨房里。

横竖吃喝不愁,太子殿下用完早膳就在炭火盆边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唤月八卦家常。

他光顾着挑碟子里最后几根小白菜,关于廉溪琢的身份,只依稀听了个七七八八。

若论起血缘,这声小舅舅廉溪琢也算当得起。

上任国君曾先后立过两次正妻。

那时惠娴皇后刚有身孕不久,皇城中时疫泛滥。为了让她顺利生产,老国君便将她送回娘家去养胎。

本想着到远处安顿能免过这一遭,可惜天妒红颜。

惠娴皇后不仅自己染上时疫,连带家中父母也受牵连,只留下不足一岁的小儿子无人照看。

先帝骄奢淫逸那都是后来了,当初与惠娴皇后感情甚笃,很是放在心尖儿上宠爱过的。

所爱之人临了前始终记挂着自家幼弟,这让先帝如何不应允。

大葬典礼之后,立即派人将廉溪琢接到宫中,吃穿用度和皇子一样,还特意指派文官教他功课。

对于这个弟弟的顾全,许是先帝在位期间做的唯一一件善事。

惠娴皇后香消玉陨,转年孝仁皇后把持后宫。

自古后来居上的待前人子女如肉中刺眼中钉,好几回廉溪琢都差点不明不白被鸠杀。

到底不是正统皇子,皇位再怎么继承也轮不着他。孝仁皇后诞下皇子后,满门心思都转化到与其他妃嫔明争暗斗上。

宫中是非不断,于是老国君将廉溪琢托付给肱骨大臣,让其在宫外养大。日后想起来封个闲散小亲王,也不辜负惠娴皇后遗愿。

至于廉溪琢是怎么在十四五岁就成为口口相传的小恶霸,以及皇城中千金闺秀纷纷避之不及的纨绔子弟的。

慕裎着实没有听清。

他的侧重点并不在廉溪琢为人有多令人发指,听完只悠悠发问。

“这位王爷,和纪将军是什么关系?”

唤月剥栗子的手一顿,瞳孔里映衬出炭火的红光。

“这个奴也不清楚,不过听宫里的老人说,廉大学士是在纪府长大的,和纪将军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罢。小时关系好的紧,可如今一见面就打架,非要争个高下来不可。”

“廉大学士?”慕裎觑眉。

“啊,他最不喜旁人称他王爷,因擅文,陛下两年前亲赐了大学士一职。”

文臣。

尤其大学士是个听上去很厉害,实则一抓一大把的官职。

慕裎对此不甚在意。

纪将军,没猜错的话,就是和皇帝陛下沆瀣一气把营帐扎在梧钰城外,传言能以一挡百、骁勇非凡的那位。

或许这两人都是分别三年里结识的,他以前从未听蔺衡提过。

若有机会。

还是亲自见一见的好。

唤月眼瞧着太子殿下面上阴晴变化,忙把剥好的栗子递过去用作安抚。

慕裎小半日没动弹,坐在炭火边吃零嘴点心吃到此刻。扫了眼香甜的栗子却提不起半点胃口,索性起身到院子里,接着鼓捣他昨儿没劈完的枯枝。

说来也怪,自蔺衡吩咐近日有雪要下,连观赏的盆栽都给他备好后。

一连两日,日头比平时更加灿烂。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直叫人恨不得把床榻都搬出来,在和煦的日光里小憩。

反正太子殿下压根就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是有根据还是随口一说基本毫无区别。

唤月只当他是心里烦闷,拿树杈劈着发泄,折腾一会子累了就会进屋。

不成想隔了半个时辰再去看时,原本霉苔横布的大木头块,竟被打磨成可供两三人同时靠坐的木椅。两头钻了孔,看样子是要悬挂起来。

果不其然,抬头一望风旸就挂在他头顶的树上,伸长了手要去捞晃晃悠悠的绳子。

慕裎人在一堆削下来的枯树枝里。

月牙色长缎在腰间系了个松松垮垮的结,挽起来的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皓腕。

发丝在他的动作下顺着肩头滑至衣襟,使得面庞若隐若现。

正是这般,才格外显得他恍若初入尘世的仙君,连那点点烟火气都仿佛在他来前不存于世。

唤月看得简直发愣。

风旸忍不住从树上跳下来,一边捡绳子一边埋怨。“被定住了?怎么叫都不带理人的。”

唤月不好意思挠挠后颈,咧嘴道:“太子殿下实在太过出挑,不知怎么的就挪不开眼了。”

慕裎在一旁也是轻笑,拍去衣角沾的尘土,对他勾了勾手指。

“因为以前听过比这更夸张的赞誉,所以对此就不多做回应了。来,本太子亲手做的秋千,给你第一个尝试。”

提起玩儿,唤月哪有半点不肯。

加之秋千还是太子殿下亲手所做,如此看重,其他当奴才的恐怕修几辈子也修不来这样的福气。

他不作多想,见准悬挂到腰间的秋千就往上一蹦。

可惜嘴角还未再度咧开,连人带木椅带绳子一齐重重摔到了地上。

补充,脑袋朝下,补充完。

迷蒙间听见太子殿下煞有介事的对风旸道:“是应该听你的,那下次换根结实点的绳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