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下学了吗?\\\"
李晋卿微微低头看了眼怀里那睡眼朦胧,唇红齿白的小阿哥,再转头看了看自己被五阿哥红扑扑的脸蛋压住的那一片官服与其下着实酸麻的小臂,实在是没了脾气。
想他也曾是跟在万岁爷身边平定三藩之乱,□□的肱骨之臣,虽如今是人到中年不比从前了,可却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心软过。
可转瞬想来,谁让他偏生遇上了这位油盐不进,还惯会比女娃娃们撒娇讨好的五阿哥呢!
又或许……是因为见了他这张小脸,连同他说话和撒娇的神态……都太像翊坤宫里的那位贵人了吧!
一想到这李晋卿只是摇了摇头,再次耐下性子来。
余下的几位阿哥们看着往日向来严肃的老师今日这般转变,心里自然也是诸多不满,凭什么李师傅就能对五弟网开一面,而他们平日便只能任罚任骂。
“大哥,瞧见么?你我何曾见过李师傅这般无可奈何的样子?”三阿哥胤祉微微偏过些头,只闷着嗓子小声与大阿哥调笑说道。
大阿哥并不答话,反而只是不屑似的略微轻浮一笑,方才回过头看着三阿哥道:“他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三弟你瞧是今日这个道理吗?”
胤祉自然听得出大阿哥话里话外的不满意了,可他却只是笑了笑并不随声附和,看样子像是默认了这事实一般实则却是有意不接这话茬。而一旁未得附议的大阿哥,十分不满足这无声的敷衍,便又侧过身看向上座的太子爷。
“太子殿下,您说呢?”
靠着窗边的太子保成手里仍旧捧着书册,满身的心思都放在书本之上,根本顾不上什么闲言碎语。
他只知道自己今日下了学,汗阿玛必定是要检查今日的功课,昨日自己背诵《礼记》文王世子篇因错漏共两句,已然让汗阿玛倍感不悦,今日必定得一字不错不漏才是,更不消说眼瞧着汗阿玛就要下早朝了。
哪里还管得了那躺在李师傅大腿上呼呼大睡的小五了。
大阿哥见太子连头也不回,全然没有把自己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便更是觉得心中愤懑不平,然而到底顾及着这里是上书房只搁下书本暗自生闷气便罢了。
李晋卿再次小心翼翼的将五阿哥的小脑袋扶正,轻声细语的说道:“五阿哥是来进学的,如此贪睡实不应当。大丈夫若连屈屈贪睡之意都不能克服,那将来世上的沧海横流处处危难,你又怎么能有所作为,力挽狂澜呢?”
胤祺强打起精神将自己的小手撑到李师傅的桌案上,好抵住胳膊拖住自己睡得温热的小脸蛋。他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李晋卿才道:
“师傅你是大丈夫,可宝音是小丈夫,小丈夫要时刻记得‘三饱’!师傅可知是哪‘三饱’?”
“三宝?”李晋卿揉着自己被胤祺当做瓷枕的小臂,十分不解的问道。
胤祺却十分认真的点头道:“还有师傅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李晋卿轻笑,“臣非世上的圣人,怎能世世皆知呢?”
胤祺听了李晋卿这番回答,刚才那副昏沉样子简直一扫而光,得意洋洋直起身子笑道:“小丈夫要……睡得饱!吃得饱!福气到饱!”
李晋卿微微低着头,几乎是只听到第一个饱开始嘴角便已然缓缓弯了起来。这样的话,除了那位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这样说了。
原来十多年的金尊玉贵都改变不得她分毫,她潇洒的样子都不必看……李晋卿也知道她如今还是与这红墙绿瓦,规矩森严的紫禁城处处不和。
“李师傅你笑什么?我额娘说得不对吗?”胤祺撅着小嘴十分不服气的样子,更是惹得李晋卿摇了摇头。
若不是四阿哥拿着写好的楷字上前,李晋卿还真当要与五阿哥说道说道他额娘这胡言乱语的随性之语错在哪里了呢!
“李师傅,胤禛今日百字写成,还请师傅赐教。”胤禛说罢恭敬地抬起双手将那上好的澄心堂纸递了过去。
李晋卿抬手接过之后缓缓将纸张放在桌案上铺平,尚未观看批评便只问他:“四阿哥今日急速,可十分足够用心了呢?可十分足够自信让臣为您道一句好了呢?”
胤禛缓缓屈身行礼,面色不改只道:“胤禛自知一笔字比不上三哥,但若比己身,比昨日己身……是有精进的。”
李晋卿听了四阿哥这番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既不夸赞也无损贬,若以此番点头举动看做他对四阿哥的赏识却又实在太过牵强。到头来,直教人满肚子疑问却猜不着他是个什么态度。
他李晋卿无论是为人师表还是处理政务,向来是心比海深的让人捉摸不透。
“四哥写得好吗?师傅?”
胤祺说着再次低下了头,几乎是心安理得且轻车熟路的就又靠在了李晋卿的小臂处。在其他人眼中,他对李晋卿李尚书这位老师,心中是完全没有分毫的怯意,仅仅是靠在李晋卿身上的模样就好像是已然认识许久一般,亲昵无间。
而至胤祺于今早上挨了的那一板子,更是早便被他忘去了九霄云外,说来也奇怪……他今日真真是一点仇也不记,却反倒更黏着打了他的李晋卿了。
李晋卿虽是无奈,却并不表现出来。只微微叹了口气后便再次摆正他为人师表的姿态,十分认真的对待四阿哥今日练习的百个楷字开始一一评点。
他右边胳膊被胤祺霸占着动弹不得分毫,李晋卿便只能左手持笔,抬手将那狼毫笔沾满了朱砂红方才再次提起。
“四阿哥习得还是颜真卿的正楷?”李晋卿微微抬头看向胤禛,胤禛恭敬回道:“正是,还请师傅赐教。”
李晋卿左手持笔一边圈着胤禛纸上的字,一边淡然说道:“所谓颜筋柳骨,既然四阿哥学得是颜真卿的楷书,那便要学得颜真卿的真谛。
字字要做到方正茂密雄厚有力,其笔画则是要横轻竖直。有评颜体称是……金刚怒目壮士挥拳。其字其形,不说是力透纸背,那也是猷劲郁勃。”
“四阿哥您……仍是未得要领。”李晋卿写罢最后一撇方才再次抬起头看向胤禛。
胤禛低着头看向那纸面,明明李晋卿是用左手写的字,明明李晋卿他连看都未看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可写出来的字却是已然入了颜体的骨相。
相比之下,自己的照猫画虎实在是称不上什么玩意儿。
李晋卿见他情绪低落,只微微放下笔道:“慢慢来,记住要领!若想学得有几分相像,勤学自然重要,但更要知道去钻研!去领会!如此方才……”
李晋卿话还未说完,压在他小臂处的胤祺却突然抬起了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李师傅,若字字都像颜真卿,那四哥又在哪里?”
“嗯?什么?”李晋卿几乎是还未仔细思考,便就下意识的对胤祺这句颠三倒四的话反问出了声。
胤祺不慌不忙只微微昂起头,水灵的眼睛里不再是睡意遮蔽的朦胧,他笑意盈盈说道:“不是吗?四哥就是四哥,他若学得都像颜真卿了,那自己又在哪里?我若写字,定要世人一看便知是我爱新觉罗.胤祺写出来的!”
是年少不更事吗?
或者说是,吐露少年心声的轻狂。
李晋卿微微侧过头看着沐浴在晨曦里的胤祺这样想到,多少人几十年苦练书法求的不过是能与颜真卿有那么几分形似,可他一出口便已然是要自成一派的语气和志向。
不待李晋卿多言,门口突然传来皇帝的责备之声。
“你倒是自成一派,字写得如螃蟹一般只怕是要在纸上横着走,谁见了不知道是你的大作?”说着玄烨抬起身上这刚下朝还来不及换的龙袍便跨了进来。
一番话说得虽是严肃,但责备之中却又颇带了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一众阿哥连同李晋卿见了皇帝自然是要行大礼的,胤祺也不例外,只见他撑着桌案慌忙要起身,可一直倚靠外李晋卿身上的他,双腿早便麻得没了知觉。越是用力,却反而摔了个四脚朝天。
“噗……”大阿哥那一声尚未完全出声的轻笑,瞬时便被皇帝的微微侧头给干脆打断了。
身旁的梁九功刚想上前搀扶一把,玄烨更是开口道:“让他自己起来,怎么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如今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吗?”
兄弟间不甚友爱的气氛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而睡到东倒西歪的胤祺也是依旧将自己的旨意当成耳旁风的随心所欲,甚至还有个住在翊坤宫里正大光明的欺君抗旨的宜妃……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着实让玄烨思绪难平。
仍旧跪在地上的李晋卿甚至不需抬头,只凭着他多年来陪王伴驾的经验便已然是能够感受到,这前人所写“山雨欲来风满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