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被这位统帅天军的中坛元帅怀疑都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暂时抛开对镜魔眼中影像的疑惑,只表情不变地诚恳回答:“实话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爷爷教过我能够暂时镇住建木树灵力失控的仙法,不过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所以没起效果,反而很倒霉地被吸入结界内。希望事情平息后,我能尽快回家,也好向爷爷道明三太子今日的救命之恩。”
哪吒眨下眼睛,意识到她将自己刚才的话误认成怀疑和盘问,于是收回视线,淡淡补充:“无妨。我只是有些好奇,帝女不必紧张。青川君肯传授你这样的仙法,想来是格外看中你。”
他记得师父太乙天尊曾提起过好几次。
自初代青灵帝女,也就是青川君曾经的亲生女儿叶盼春,在两千年前那场神魔之战中为护人间而力竭战死以后,青川君便再也没有找过其他继承人。
直到三百年前,他忽然对外宣称自己还有一个亲孙女名叫叶挽秋,言语间大有她便是自己往后继承人的意思。
哪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太乙是因为和青川君关系甚密,所以才会格外关注他的后裔,还给她亲自取了只有极亲近之人才会唤的小字。
好像是什么若,他不太记得了。
往后时间里,他也没见过叶挽秋,只从太乙天尊口中听过几次。更没有将她和这三百年来,每十天就一定会出现,却又寻不见来源的特殊祈愿联系在一起。
如今看着身旁这位一身白衣,姿容明艳美丽的少女,哪吒心里忽然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她真是青川君的亲生血脉吗?
正想着,叶挽秋笑了笑,一双翦水明眸含笑动人,随口回答:“也是因为我最得空吧。”
对上哪吒略带疑问的眼神,她继续解释:“因为其他孩子都得忙着修行,二姐又管着全家上下。若是人间城镇有点异常,四弟留冬就得负责带能出百花深的孩子去看看情况,也是让他们历练。就我整日待在家里,哪儿忙不过来了就去帮着管一把,算是清闲。”
哪里都能帮上忙的意思就是,什么都能管得住。
可见百花深众妖灵精怪皆对她极为服从。
不过让哪吒在意的倒是另一点:“帝女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
叶挽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注意到自己刻意未明说的地方。
她自觉已经说了太多家里事,若是换做旁人,她完全不可能会说这些。但考虑到哪吒的身份,倒是告诉他也没什么,省得半遮半掩反而引人怀疑。
于是她点头回答:“是的。凡能出百花深的都是确定心善归顺,又修行到能够自如控制灵力,断不会随意伤害凡人的孩子。不过爷爷给我定下的规矩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我必须在百花深待够三百年才能出去。”
三百年。
哪吒微微回忆一下那些祈愿的数量与时间,很快算出,叶挽秋应该是最多还有不到半月便满三百年期限。
果然,她紧接着继续说:“本该下个月才是正好满期。谁知道今日倒是被建木结界先带出来了。”
“为什么?”哪吒问。
“这个……”叶挽秋以为他还是对自己的话心有疑虑,只能略带无奈地回答,“我对建木树了解不多,实在说不出它为什么会把我带到这里,还请三太子见谅。”
“不。”哪吒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为什么青川君非得要求你在百花深三百年不出门?”
这种看似格外奇怪的要求只会有两种原因,要么是为了禁锢,要么是为了隐藏和保护。
从太乙曾经提过,以及她刚才所说的话来看,青川君对叶挽秋显然是极为疼爱器重的。那么出现前一种原因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只会是后者。
但如果是为了隐藏和保护。
那又是在躲避什么而隐藏?
还有那无数缕来自她的特殊祈愿……
他敛眸沉思,耳边是叶挽秋略带叹息的熟悉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既然爷爷会做出如此决定,那就总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也就没再多问。”
说完,她又转头,视线极快地瞄了瞄哪吒,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哪吒问,显然还是注意到了她刚才的小动作。
“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惊讶的。我以为三太子不会对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感兴趣。”她边说边又不自觉将目光移向对方。
少年清冷艳丽的面容上看不出有半分神色变化,依旧是那副格外平静的模样:“凡事总有例外。”
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森林深处的山神庙门前。
庙宇面积并不大,装潢古朴素净,灰黄色外墙上斑驳遍布,藤叶丛生,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不过和一般庙宇门口习惯放石狮子辟邪不同,这座山神庙门口立着的是两头青面獠牙的山魈。
叶挽秋诧异地打量着那两头山魈石像,往前走一步。被这座祠堂的阴影笼罩住的瞬间,一股清晰的异样冰凉感受便随之出现在她感官内。
她立刻收回准备朝里走的脚步,警觉抬起头,伸手在面前轻轻一挥,淡白金辉随之释开,将原本看不见的屏障逼迫得显形出来。
“这里有层很强的封闭禁制,似乎是为了避免别人靠近而设下的。”她说着,忽然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萧将军说这里的地仙忽然联系不上了,难道就是因为这层屏障?”
“这是封锁咒印,能将里面的空间与外界完全隔绝开,应该是地仙自己设下的。”哪吒说着,指尖窜出一朵烈火红莲。
焰花缭绕成的半透明花朵,碰到屏障的瞬间就像碰到了极脆弱的纸张,瞬间便将它焚烧穿透。
没了屏障的限制,被囚禁在内的阴森妖魔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天光在这里被折断成了灰霾压抑的一层,薄膜般铺就在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地方。
庙宇外是春意盎然的繁茂,屏障内则是万物凋敝的衰败。所有鲜活气息都被这些妖魔制造出的雾气吞噬吸干。
叶挽秋望见这一幕,正准备释放灵力以抵抗这些张牙舞爪的雾气,却见哪吒忽然取了那条绕在臂弯间的混天绫挥手一扬。
鲜红轻纱在他手中飘舞似入海红龙,周身带着滚烫刺眼的金红神火,灵活迅速地旋绕着,将所有意图逼近的雾气都瞬间搅散成虚无。
神光大盛间,红纱上开出团团赤色莲花。浓雾被那些花朵般的火焰灼伤,于是骤然凝聚退缩,不见踪影。
哪吒翻转手腕,赤霞流转着重新绕回他手臂间。那样薄艳翩跹的一条,两端各绣着金银两色的繁复纹路,轻盈得无风自动,真是好看极了。
叶挽秋好奇地打量着那条混天绫,越看越觉得,只有用尽了天上最华美灿烂的红霞才能织就出这条柔软法器。
逼退雾气后,哪吒又伸手召出紫焰尖枪,在身后画下一道禁制,避免残余妖雾扩散出去影响山下人家。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头朝叶挽秋道:“跟着我。”
“好。”
叶挽秋依言跟在他身后走进这座山神庙,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被那条飘动的混天绫吸引。
她看了看那条极致艳丽的红绸,又看了看自己衣裙上被扫晴娘用朝霞染就出的花色,总觉得这两种颜色实在相似得不得了。
难怪看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也许就是因为色彩太过类似吧。
她这么想着,指尖忽然泛出一丝异样的柔软,是不小心碰到了混天绫的绸尾。
叶挽秋愣下,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那红绫已经主动缠上她的手腕,带来一阵莫名亲切的心悸感。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双手给小心翼翼握住,那种体贴又温柔的体验让她有些恍惚。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人曾这样握过她的手。
在霞光遍地之处,一声声唤她回家。
“知道了,阿母。”
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声音从极为缥缈遥远的地方响起,遥远到连自己都分不清来源。
然后,叶挽秋忽然浑身一震,后背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爬满冷汗,整个人像是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哪吒正同样看着她,手里还牵着混天绫的另一头。
他面无表情的脸孔在斑斓光影中,呈现出一种过于细腻的白净,漂亮清寂到没有丝毫烟火气。
一条红绫就这么拴着两个人,场面有点尴尬。
“啊……”叶挽秋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灵绸,连忙伸手去解,“它刚刚不知怎么,自己卷上来了。”刚说完,她又停顿住,重新看向哪吒。
她直觉哪吒应该不会信这个解释。
因为听起来确实很怪异。
毕竟灵器都会认主,越是珍稀强大的灵器更越是如此。混天绫是哪吒的贴身法器之一,没道理会莫名其妙缠上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
好在哪吒并未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只微微一收,让混天绫松开她,重新垂回自己身边。
再次跟上去时,叶挽秋刻意选了一个和他比较远的安全距离,免得又出现什么不好解释的奇怪情况。
混天绫缓慢游动着,似乎还想靠近叶挽秋,被哪吒用指尖再次卷住,将它所有不安分的动作都强制压下去。
他颦起眉尖,朝身后的白衣少女扫一眼,漆黑凤眼中有金红莲花骤然盛开,瞬间将虹膜覆盖成凛冽深金。
能够鉴出世间万物真实本相的杀神瞳,却没能在叶挽秋身上发挥该有的作用。
他金色眼眸中映照出的,仍旧只有对方纤长秀丽的清晰身影,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她眉心间,那枚被法术隐藏的红莲印再次显现出来。
哪吒有些不悦地抿起嘴唇,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面上仍旧没有多少明显情绪流露,只是眉间皱痕越发深刻。
不过由此一来,哪吒倒是确认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叶挽秋绝非青川君亲生。
他曾见过青川君,知晓他的本体是天地间仅剩的一只祥瑞神兽,火羽金睛重明鸟。
如果叶挽秋真是他的后代,那杀神瞳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时,本就暗淡的天光在骤然间开始闪烁得更加昏暗,叶挽秋在身后开口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本该是供奉着山神神像的正殿,此刻正被无数漆黑纤细如同头发丝一样的东西缠得密不透风。两团僵硬的黑影矗立在浓雾与神庙背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无数虫茧模样的东西挂在上面,像是一排排形状怪异的风铃,正在缓缓吞吐着浓浊魔气,逐渐凝聚成雾。
烟雾扩散着笼罩向四面八方,碰到哪吒身上。
至阴至邪之物与先天克制邪祟的莲花化身接触到一起,就像是碎冰入火海,雾气瞬间嘶鸣着退缩开。
所有风铃都在齐齐疯狂摇晃,接着又一个个地不断破裂。
无数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狰狞毒虫从里面扭动着爬出来,看着地上两人又哭又笑地尖叫,不断呼唤着周围沉睡的同伴,声音凄冷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