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燕云城刚刚经历一场浩劫,百姓心中创伤难平,自然也就没有过节的心思。
但城中百姓还是纷纷挂上了?花灯,以此祈福。
瞧见满街花灯,安国公主这才恍然,原来已是中秋佳节。
她甚少过这些节日,只在去年宫宴结束之后,被方镜辞拉去了长安大街。
彼时街道两旁挂满彩色花灯,绚烂夺目,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街道之上往来行人,无不挂着?富足美满的笑意,一副和乐融融、平安喜乐的繁荣景象。
她被方镜辞一路拉到河畔,瞧见很多人聚在河边放花灯。一盏盏精巧美丽的花灯被放入河中,随着蜿蜒河道缓缓流淌,点点灯火仿若天上繁星,于浩瀚星河中汇聚成一片亮丽的线条。
方镜辞拿着两盏同样精巧秀美的花灯,面上笑意雅致,如春风拂面,温雅似玉,“殿下可要放一盏?”
大概是被那种美好所诱惑,她并未拒绝。
花灯随着水流流走,她微微侧目,看向方镜辞英挺的侧脸。
他的目光落在花灯之上,如水一般随波而流,鼻梁高挺,唇角含着浅浅笑意,侧颜精致如画,不亚于满河花灯的清辉绚烂。
或许是她瞧得太久,引得方镜辞侧过目光回望着?她,“殿下?”
明明四周都是人声,她却仍是听见他话语里的轻柔关怀。
她蓦地别开脸,形容颇有几分仓促狼狈。
然而只闻一声轻笑,不带任何嘲弄讥讽,如轻风过境,又如朝阳无声。
思绪蓦地回转,安国公主轻轻摇了?两下头,想要将那些画面于脑海中驱散。
倒是站在城楼之上,负手于后,瞧着满街花灯的赵琦淡声问道:“皇姐打算何时率军前往定云城?”
与往日的生龙活虎、天真烂漫相比,他这段时日着实沉稳不少,满目花灯,搁早些时候,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混入人群中嬉笑玩乐去了。
瞧着他如今这幅四平八稳的模样,安国公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欣喜了?。
最终只是心中微叹之声,目光微微垂落一瞬,而?后抬起。“待燕云城布防完成后再去。”
燕云城与北魏相连,是除了剑阁关,北魏最有可能的突破口。燕云城已经两次沦陷,绝对不能再有第三次。
她虽未说出,但赵琦还是在她坚毅的眼眸之中瞧出了她的想法。遂点了点头,“那么朕便在长安城恭候皇姐的好消息。”
他的反应既在安国公主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换做往常,她不顾皇命,擅自前来燕云城,赵琦少不得要大怒一场,但这次却平平静静,坦然释怀,甚至还说出“恭候好消息”的话来,丝毫没有追究问责之意。
“说起来,今日中秋佳节,明日驸马便要与朕一同回朝。”赵琦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儿从前的少年意气,“皇姐不去与驸马过节么?”
安国公主的目光一寸寸垂落而下,“没什么可过的。”自昨日不欢而散之后,她便再不曾见过方镜辞。
只听身侧轻轻一声叹息,“驸马所做之事,朕也听闻过一二。”
安国公主猛地抬起目光,“陛下……”
赵琦迎着?她微微震惊惶恐的目光,轻轻笑了?起来,“驸马对皇姐,也算是用心良苦。”
见?他并无追究之意,安国公主稍稍安心。略一别开目光,“只是行事无所畏忌,不甚周全,才捅出这么多篓子?……”贸然将皇帝引至战场,着?实太过冒险。赵琦不追究也就罢了?,一旦追究,恐怕连宁国公府都得一并问罪。
“驸马行事,并非不甚周全。”赵琦的目光再次落回到街道的花灯上,满城花灯,祈福平安和?顺,寄予着?百姓的全部期望。“月姑娘一直护卫在朕左右,沿途还有不少人暗中保护。”
他虽然一心想着找到阿暖,但并非对自己周身处境一无所知。
月姑娘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脱离前往燕云城的路线。他并不傻,稍加思索,便想通了?这前前后后所有预谋。
倘若方镜辞有谋反行刺之意,他自然会追究,但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安国公主。
此情此意,倒是叫他分外感动。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赵琦的目光缓缓落到安国公主身上,他的声音虚虚飘飘,仿佛落在半空,没有实感。“皇姐,不如怜取眼前人。”
翌日,皇帝銮驾回朝。
驸马方镜辞随行护送。
临别前,安国公主的目光不由自主落于他身上,却见他目不斜视,薄唇轻抿,什么话也没有。
垂下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她退让一步,銮驾自身侧浩浩荡荡出城。
九月初,安国公主率军围攻定云城,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不过七日,顺利收复定云城。继而兵分两路,一路北下,直取乐化,一路往西,直取宣西。
收复靖南之地,指日可待。
消息传来,朝中无不欢欣陈赞。朝野内外,更是喜气一片。安国公主在朝野之间的声望更盛从前。
然而便在此时,朝中关于安国公主的行军布局出现分歧。
北魏于边境陈兵,却未曾有进?攻大庆的举动。然而安国公主却并未放松对北魏警戒,以至于守卫平遥、平辽等城兵力不足。
曹国舅一党趁机言道:安国公主意欲挑衅北魏,想引发两国战事,更是借故克扣运往前线粮草。
主战一派怒不可遏,当朝怒斥曹国舅等人目光短浅。
两派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倒是方镜辞上前一步,“臣自请前往平遥城监军。”
吵作一团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到他身上。
平遥城被靖南偷袭,总兵梁克进?战死,虽有朝廷派军支援,但仍是元气大伤。如今安国公主率军东行,誓要收回靖南其余地区,为防靖南与北魏联手,殊死抵抗,这才要固防平遥、平辽诸城。
方镜辞这时自请去平遥监军,虽不能缓解平遥城兵力不足的问题,但是他身为安国公主驸马,一人前去,效果更甚千军。
一直以来,主战派对方镜辞的态度都有些模糊不清。只因他毕竟出身主和派,在朝堂之上与主战派意见相左。
但今日他自请前往平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为安国公主化解危机。是以主战派顿时纷纷表态,愿他前往。
倒是曹国舅不怀好意,慢悠悠道:“驸马做监军,岂可知不会徇私舞弊、徇情枉法?”
方镜辞不怒不恼,再次言道:“国舅爷既然不放心,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平遥?”
曹国舅脸上顿时白了两分,强自镇定道:“我去平遥能做什么……”
“国舅爷说的哪里话?你丰功伟绩,倘若去往平遥城,自然是造福百姓。”
这段时日安国公主在朝中威望甚高,连带着他瞧方镜辞也很有几分不顺眼。本想趁机打压一番方镜辞,却没想到他反倒趁机将自己拖下水。
曹国舅愤愤瞪了他一眼,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借口,就冷不丁听见坐于龙椅之上的赵琦开口。
自燕云城回来后,赵琦便一改先前的跳脱张扬,整个人愈发沉稳内敛起来。此时他的目光隐在龙珠之后,瞧不清脸上神情,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意。“两位爱卿明事理,识大体,有你们前往平遥,想来也能解平遥一时之急。”
方镜辞当即谢恩。
只剩曹国舅白着一张脸,好半晌才叩拜谢恩。
即便方镜辞未曾向皇帝求一兵一卒,但驸马监军,兵部还是不得不派兵护送。
方镜辞也不跟他们客气,张口便要了?五千精兵。
兵部尚书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不住搓着?手解释道:“方大人,安国公主征战靖南,边境为防北魏南齐突袭,又时刻严守着?。如今朝中兵力真的不足,您不是不知晓……”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打断:“所以我只要五千精兵。”
兵部尚书苦哈哈着?一张脸,“要不您看我跟着?您一块去平遥行么?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是当个跑腿的马前卒……”
“让您跑腿,还不如我自己跑。”方镜辞再次毫不留情打断。“说不定更快些。”
兵部尚书再次搓了?搓手,无以言对。
方镜辞也不为难他,“既然没有五千,那么便两千人。”他不等兵部尚书再开口,便果断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您也不想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驸马死在半路上吧?”
兵部尚书的脸顿时黑了?。
倘若因为他没有派兵保护,致使驸马遇敌身亡,届时别说皇帝,就是安国公主都决定不能饶了?他。
打劫完兵部尚书,方镜辞又去了趟国舅府。
曹国舅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却碍于安国公主,不得不以茶招待。
谁知方镜辞坐着?慢慢饮茶,似乎一点儿都不急着说什么。
他越是不急,曹国舅反倒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等到他一杯茶水饮尽,曹国舅刚想问他来做什么,便听见放下茶盏的方镜辞慢悠悠道了?句:“国舅爷府上的茶水香甜可口,别处可喝不到。不知景之是否有幸,能再饮一杯?”
他还不想落个吝啬到不给茶的地步!曹国舅臭着一张脸让丫鬟斟茶。
一连斟了?三次茶,曹国舅都怀疑他灌了?满肚子?水后,方镜辞才慢悠悠开口——
“此去平遥城,路途遥远,如今世道又甚乱,也不知我们是否能够安全抵达?”
他下巴微扬,眼含忧愁。仿佛此去平遥城,并非他向皇帝自请,而?是被强行派遣一般。
曹国舅冷哼一声,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便听到方镜辞继续道:“我倒是无所谓,总归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曹国舅心说,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但是国舅爷就不同了?。你是国之栋梁,身份高贵,但路径安城一带,有不少暴民山匪,据说最是不喜您这般富贵之人。也不知他们听闻消息,会不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理喻之事?”
方镜辞脸上挂着?盈盈笑意,仿佛在闲聊着?什么趣闻一般。“听闻早先有如您一般的贵胄子?弟途径那处,被冲下去的山匪抓住,刨肠挖肚,曝尸荒野,死状凄凉……”
他又扔下一大堆恐怖至极的话便回去了,留下曹国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招来管家吩咐道:“去护城司借调些兵马,护送我与驸马前往平遥城。”
方镜辞忧心平遥城,等到曹国舅难得雷厉风行召集了?兵马,便迫不及待启程。
一路风驰电掣,快马加鞭赶往平遥城。
贺安催马赶上方镜辞,单手握着缰绳,另只手捂着?胸口,做出了个呕吐的动作,而?后对着?方镜辞挤眉弄眼。
烈风呼啸过耳,马蹄声敲打地面,声如滚雷。方镜辞顺着贺安的视线瞧了一眼,方向正是曹国舅乘坐的马车。
他收回目光,表情不甚明显笑了?一下,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
贺安凭借多年伺候他的经验,保证他说出的两个字绝对是——活该!
平遥城如今暂代总兵的是副总兵高与荣。此人智谋尚缺,胜在果敢,所以便由他暂代平遥城总兵之职。
来之前方镜辞便已探查过平遥城如今的形势。赵瑧如今自顾不暇,撤退了?大半兵力回防乐化城,因而?平遥城的压力备减。
——这也正是曹国舅等人对平遥城兵力配备的不满之处。
在他们看来,既然赵瑧都不准备攻打平遥城,再往平遥城派兵,纯属浪费兵力。
但方镜辞与一路上吐了?无数次的曹国舅刚到总兵府,便于门口瞧见高与荣白着一张脸自西城门匆匆而?来。
瞧见他二人,高与荣脸色几变,而?后才面带期望问道:“不知驸马爷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马?”
方镜辞瞧了一眼仍晕晕乎乎的曹国舅,不紧不慢答道:“五千。”
尽管曹国舅担心自身安危,但能供他调遣的人马终究有限,勉强凑齐五千人马已是难得。
高与荣面上忧色不减,“驸马爷来得不是时候,北魏派兵刚刚围攻平遥城,此时城中兵力不足,末将恐怕守不住城了!”
曹国舅刚吐完还软着的腿顿时又是一软,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下一章公主就去救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