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城中百姓相助,守军攻城势如破竹。
眼见燕云城百姓蜂拥至城门处,致使城门无法?关上,而城外守军士气大盛,如潮水一般从城门涌入,魏眠便知晓,燕云城他是守不住了。
但他?脸上却并未有多?懊恼,又瞧了一眼攻城守军。只见在绣着“窦”字的虎纹墨色旗帜之前,又竖起一面更为巨大玄黑旗帜,金线龙纹为底,上绣着“大庆”二字。
大庆以“玄黑”为尊,军中竖玄黑旗帜,除了安国公主,便只有大庆皇帝。
而安国公主的旗帜,上绣着的是“安国”二字。
魏眠微微皱眉,招来副将问道:“窦翊军中为何竖起玄黑旗?”话?音刚落,便听见窦翊军中整齐划一的声响震天响——
“陛下亲临,誓死跟随!”
“夺回燕云,一雪前耻!”
而后战鼓响彻云霄。
战鼓台上,一人身着五爪金龙袍,束着发,未戴冠,双手紧握鼓槌,震天响的鼓声激励着守军攻城。
鼓声歇,则呐喊声起。
此起彼伏,慷锵有力,激昂着每一个大庆将士与百姓。
原先被压制的城中百姓奋勇反抗,不畏生死,很快,固守城门的乱军节节败退。
魏眠不再迟疑,下令退出燕云城。
然而却已来不及,听见大庆皇帝亲临,城中原先还听令于魏眠的燕云城军也跟随百姓奋起反击,北魏军虽有数万,但是在城内城外两面夹击的情况下,甚至全身而退都变得艰难。
魏眠身边亲卫殊死反抗,勉强与队伍汇合,这才?护送着他?从西城门仓皇逃出。
跟着进城的数万人,转眼便已剩下身边数千人,魏眠心中愤恨,咬着牙回头望了一眼燕云城,下令道:“取道荆至谷,我们去定云城。”
定云城在燕云城东南方,并非逃离燕云城最佳选择。
副将不解,问道:“将军,我们为何不回东平城?”东平城乃是北魏边境城池,距离燕云最近。
魏眠微眯着眼,又瞧了一眼燕云城——那里,依旧杀声震天,他?手下数万将士为了护送他?平安出城,正在城中与大庆军殊死拼搏。
“倘若是你,会不会提前派人守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上?”所以他不能回东平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定云城仍是靖南王赵瑧管辖,北魏与赵瑧有合约在先,他?们取道荆至谷,再返回北魏,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曾想到。当他?们刚刚进入荆至谷,便听见山顶有落石袭来。
魏眠与手下将士驾着马四处躲闪,勉强才躲过落石,便又有如雨箭矢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根本不留活路。
有人站在山顶之上,望着下方几乎无力反抗的北魏军,不由得嫌弃道:“区区北魏贼寇,也敢在我大庆土地之上横行,就算是天借的胆子,如今也得拿命来偿还!”
他?身侧另一人广袖儒衫,方巾束发,微皱眉道:“方镜辞不是说要抓活的么,你这样放箭把人全都搞死,要如何交代?”
先前说话那人满不在乎,“殿下说过,十二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让敌方全军覆没,方才不辱没了十二骑威名。”说着,白眼一翻,“再说了,方镜辞是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十二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十一展眉一笑,尽显儒雅之色,“说得是极。”
十二摸着下巴故作同情:“就是有点儿对不起九月,害他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白等一场。”眼底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哪里有半点儿“对不起”的意思?
十一看破不说破,悠悠瞧着山脚下已接近尾声的战役。
燕云城中,赵琦刚一进城便满城搜寻阿暖的踪影。守在他身侧精兵被他?一一派遣出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将跟在身侧,不管他说什么,都满面抗拒,死不离开。
赵琦满心焦急,也顾不得问罪于他,在满目疮痍之中竭力寻找着。
城中死伤太多,到处都是伤员尸体,赵琦惨白着脸一个个查看着。明明是暑气熏蒸的日子,可他手脚冰凉,脸色白的几乎没有血气。
跟在他身边的小将见他?模样,于心不忍,张口劝谏道:“陛下……”
话?还未出口,便被赵琦沉着眸色瞧了一眼。
小将也是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自认为见惯了杀伐,还从未见过赵琦如今这般宛若死人的眼神。他?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底却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小将被瞧得心凉,呐呐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不知他们到底寻了多?久,边上有穿着盔甲的小兵猛地窜了出来。
小将一个激灵,挡在赵琦身前。刀还未拔出,便被身后的赵琦一把拉开?,急急问道:“可有阿暖的消息?”
来人垂着眼眸不与赵琦对视,只是轻声道:“陛下请跟我来。”
——竟是清丽婉转的女声。
正是赵琦跟了一路的月姑娘。
月姑娘说罢,也不等赵琦反应,抬脚朝着一边走去。
赵琦没有半点儿迟疑,紧跟着她的脚步。
小将在蒙圈片刻后,想起将军的吩咐,遂疾步跟了上去。
月姑娘在满地伤员与死尸之间来回穿梭,拐了几个弯后,到了一处稍显隐蔽之所。
赵琦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月姑娘带他来的是一处不甚明显的医馆。他?一把抓住前头的月姑娘,急急问道:“阿暖,她怎么样了?”
月姑娘却不答话?,连头都不曾回,“你进去便知道了。”
她说着,止步于门外,抬手推开了门。
赵琦望着打开?的门,却犹如瞧见一张血盆大口,只待他?进去,便会粉身碎骨。
他?自问不是胆小之人,这会儿却抖如筛糠,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小将瞧了瞧始终低垂着眉眼、站在门边不动分毫的月姑娘,又瞧了瞧站立不动的赵琦,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瞧见赵琦双手紧握成拳,大步进了屋。
他?连忙跟了上去。
屋中满是杂乱的药材,有一个小火炉正咕咕煮着药,满室充斥苦涩之味。唯一的一张方榻之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着一身深色衣裳,脸色惨白,容颜灰败。她身前,跪坐着一个青年,满身血污,连头发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他却顾不得,只紧紧握着榻上小姑娘的手。
“……我……有没有……帮到你?”榻上的小姑娘撑着口气问着。
背对的那人神色瞧不见,语调满是温柔宠溺,“有。”
“那就……好。”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我总算……为你,为大庆,做了事……”
只瞧见那人绷得僵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来,头微微底下,抵在握着小姑娘的手上。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阿暖,你一直……为我做了很多?。”
阿暖缓缓摇了摇头,失了血色的唇蠕动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瞧见这一幕的赵琦微微抖着唇,只觉全身寒意飕飕,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阿暖?”
守在榻前的人猛一回头,瞧见他?时,眼中迸发出丝丝亮光。而后回头望着阿暖,轻柔道:“阿暖,是陛下来了。”
赵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前,在沈季文让出的地方半蹲而下,望着榻上阿暖灰败容颜,还未开口,泪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阿暖面容灰暗憔悴,瞧见他?,却还缓缓抬起手,而后被赵琦一把握住,“我带你回长安找太医!”心底慌乱几乎无可言说,他?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劝诫着自己:要镇定,不要慌。
阿暖闭了闭眼,睁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一下头,“雪茵姐……她会是……好皇后……”
泪意模糊了视线,赵琦握着她的手拼命摇头,心底慌乱如麻,“我只要你!”
阿暖无力笑了一下,“你是陛下……不要……任性。”
赵琦几度哽咽,泣不成声,明明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紧紧盯着阿暖。
“只可惜……我还没有……亲眼……安国公主……在战场……”
阿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被赵琦紧握的手再无力支撑,缓缓滑落,落至榻上。
一声轻软的“啪”,令赵琦如闻惊雷,浑身一震,赶紧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触手依旧柔软,却再无鲜活。
安国公主推开门时,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赵琦头也没回,压着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道:“把所有门窗全部打开?。”
窦翊瞧了瞧屋内门窗,为难道:“房间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干脆利落扔下一句话,安国公主朝着赵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环伺冰块,紧闭双眼,妆发齐整,面容安详——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安国公主,瞧见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而后,她强行?挪开视线,停驻到跪坐在榻前的赵琦身上。
赵琦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是污浊不堪,只有双手和衣袖是干净,虚虚握着阿暖目触冰凉的手,眼波柔软,满是温存。
安国公主于心头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眼一抬,淡声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该入土为安了。”
听见她声音,赵琦身形微微一颤,而后依旧是无动于衷。
“陛下这又是何必?”安国公主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入城之时她便已听闻,赵琦守着阿暖的尸身,不准挪动,不准下葬,不准旁人动分毫。
炎炎夏日,尸身易腐,他?便着人大费周章拿来冰块,驱散暑意,保存阿暖尸身。
明明刚刚平定的燕云城正百废待兴,身为一国之君的赵琦却满心沉溺于伤痛之中,听不得半句劝。
“人活着的时候,陛下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等到人死了,陛下还要她不得安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只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隐隐的怒意。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却依旧不声不语。
“陛下既然这般喜欢,不如我叫人把尸身烧了,做成个陶瓷罐子,摆在陛下寝宫。”屋内本就阴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更是寒凉入骨。
安国公主却仿若未觉,自顾自道:“罐子做得漂亮点儿,再绘上一副美人图,也不摆在别处,就放置于陛下床头,也好让她日日夜夜与陛下梦中……”
“住口!”赵琦猛地回过身,双眸喷火,死死盯着安国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却这般言语羞辱于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国公主轻笑一声,“原来陛下也知道……”她不顾赵琦惨白如纸的面容,笑容满是嘲讽,“阿暖已经死了。”
她的话?直白了当,几乎在赵琦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赵琦浑身抖如筛糠,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一点一滴砸落于榻上。
面前的阿暖容颜如旧,双目微阖,仿佛只是午睡。他?在这里等着,只为盼着她蓦然睁开?眼,言笑晏晏同他?说着话?。
不管说什么,只要她还是鲜活的,会哭会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这么久,从日落到日出,几个轮回,却始终不曾再见她如花笑颜。
从未有一刻觉得,不管她入不入宫,在不在长安,只要她活着,哪怕相隔万里,只要她还活着……
安国公主任由他无声哭泣着,仿佛孩子一般,孤立,无助,满心伤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该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
赵琦眼中泪珠无声滚动,“可是阿暖不在,百姓于我有何用?”
“燕云、阳丹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处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恸之中,满心满眼只有阿暖。”安国公主眉心微蹙,满眼不赞同之色,“难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还要重要?”
“可我只在乎阿暖一个!”
安国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过是一个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赵琦眼中泪珠未消,死死瞪着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不过是死了一个心爱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少吗?”安国公主的火气涌上头,怒不可遏道:“谁不是满怀仇恨与血泪?倘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一味沉浸悲恸之中,那么北魏的铁骑早就踏破剑阁关!”
她越说越是愤慨,伸手去揪赵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只有一个阿暖吗?外面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哪一个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顾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安国公主态度强硬,不顾赵琦拼命反抗,她径直将赵琦揪出了门。
距离平定燕云城之战已过三日,城中却依旧随处可见伤残之人。半空几只秃鹫徘徊,仓促搭建的凉棚之下,躺着数不尽的伤员。
有小儿站在其中放声大哭,有妇人俯身哀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无声抹着眼泪。
战后的满目疮痍就这般猝不及防闯进赵琦眼中。
悲痛永远是共通的,天好似也感染了悲凉之气,无声阴霾起来。风吹动城头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安国公主抛下赵琦,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那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轻声哄着。
小儿紧紧抱住她脖颈,泣涕横流,她也不嫌弃,哄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果?脯,继续哄着。
她并非第一次出现于燕云城,城中已有百姓认出了她,满面激动,呼喊着:“拜见公主!”
随后,喊声越传越远,周围只要能动的人,全都汇聚到她面前;不能动的,也都伸长脖子,遥遥望着。
安国公主放下小儿,有孩子的家人急忙将孩子接了过去,满面感激。安国公主安抚一笑,而后示意众人安静。
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怀激动望着她。
她却望向某一处。
众人朝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一位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少?年,虽然满身血污,脸上也污浊不堪,但周身气度不凡,眉宇间雍容大气,贵不可言。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容柔和安宁,“陛下也来看大家了。”
众人望向赵琦的目光顿时满怀憧憬与敬畏。
“听闻燕云城遇险,陛下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亲临战场。如今燕云城百废待新,陛下也会与大家一起,重新建筑我们的家园。”
安国公主的声音静静响起。
而后,有人缓缓跪下,“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有一人跪下高呼,便会有第二人。
有第二人,便会有第三人……
渐渐地,以赵琦为中心,一圈圈的人潮,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这些没有被约束、没有被要求,却仍能震天响的齐呼响彻云霄。
这是所有燕云百姓的感激。
感激大庆从未忘却燕云。
感激皇帝亲临燕云。
这份感谢于有声中化无形,即便过去几年、几十年,也依旧会存在于燕云城的百姓心中。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是百姓的信仰。陛下的悲伤或许无人能够化解,可你存在,却能令燕云百姓化解悲伤。”
不知何时,安国公主已来到他身边。
“阿暖是个好姑娘,为国为家,她都做到了。”
她望着伏地高呼的燕云百姓,眼眸之中星星点点,“这是阿暖拼尽性命拯救的燕云。”她转过脸望着赵琦,“陛下难道不愿为她守护么?”
作者有话要说: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