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方镜辞记挂着在温泉别苑的安国公主,将手头紧要的事连夜处理,其余推后,便匆匆骑马出城。
彼时天色将明,城门刚开,他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昨日刚下过雨,初雪落于地面,被融化在泥地之中,找寻不见踪迹。
马蹄在湿滑的路面上微微打滑,风雪扑面,可他全都顾不得。
匆匆赶到温泉别苑时,地面已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枝上墙头,处处银装素裹,分外秀美。
他是头一次来温泉别苑,又恰逢雪后美景,却顾不得欣赏,急匆匆要见安国公主。
然而本该随侍在侧的丫鬟细雨却拦在他前面,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方镜辞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沉着脸色问道:“殿下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只是心中有所猜测,并未当真猜到。虽然被收缴了兵符,但安国公主从未真正放下过军事,即便在公主府中修养时,也会时不时接收来自西北的消息。
他听之任之,并非不管不顾,而是不想惹得安国公主反感,从而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但谁曾想,眼见欺瞒不住,细雨扑通往地上一跪,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一腔悲愤:“请驸马爷恕罪!”
方镜辞闭了闭眼,到底还是被他猜到了。
再睁开时,怒意深藏眼底,却止不住似的翻涌着:“我问你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声音乍一听还算平静,可是垂在身侧死死握紧的手却暴露了心底的愤恨。
细雨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回答:“来、来到温泉别苑的第……第一天。”
“她当真到了别苑?”还是说,她甚至连别苑都不曾来过,公主府门口跟自己告别之后,出了城门就直接离开了长安?
细雨额头还死死抵着地面,不敢吭声。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细雨听着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心想着,驸马爷是不是并不生气?
只是当她一抬眼,便瞧见方镜辞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原来他并非不生气,而是怒意积攒到顶点,于声音之中并不显露。
细雨不敢再迟疑,忙将安国公主临行前的话说与他听——
“殿下说,请驸马爷不必担心,她会尽快赶回来。”
尽快?
方镜辞无声冷笑。
笑意轻淡,如天边流星转瞬消散。
“她怎么去的?”
“骑,骑马。”
天寒地冻,又下了雪,她却骑马而去。
“去了哪里?”
他话语虽然平静,到底还是沾染了寒意,细雨直觉一股颤栗之意顺着脚后跟窜到了脊梁骨上,连声音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微微垂落的眼神终于落到她身上,“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那眼神仿佛有千金重,压得细雨几乎喘不上气,“不……”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
“知”字在嘴里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奴婢不敢说”。
人人都说驸马方镜辞温润如玉,芝兰玉树,可此刻她感受着来自他身上彻骨的寒凉之意,只觉得心肝脾脏腑都犹如浸泡在冰雪之中,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良久,又仿佛一瞬间。
她终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后方镜辞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事是殿下任意妄为,与你无关。”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少了先前彻骨的寒意,犹如春来雪融,又似天降甘霖。“起来吧。”
跪于地上的细雨依旧不敢动,“奴婢、奴婢还是跪着吧。”他态度转变太快,常年服侍安国公主的细雨有种直觉般的危机感。
然而下一瞬,方镜辞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平遥城路途遥远,冬日天寒,也不知此时是否下了雪?”
细雨小心翼翼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他眉目紧锁,忧愁满怀,不似作假。他向来待人温和,温润雅致,谦逊有礼,处事不惊,怡然自得,甚少会露出这样愁容不减的样子。
细雨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也曾听安国公主盛赞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风度。
但这样的人物如今却露出这样一副愁容,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忍。
稍作犹豫,细雨连忙劝慰道:“驸马爷请放心,殿下带着陛下刚赏赐的狐裘大氅,应该不会……”话还没说完就死死捂紧嘴巴。
方镜辞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深邃,“原来果真是去了平遥城。”
细雨紧紧捂着嘴巴,心底泪如雨下——怎么也没人告诉她一声,素有君子之风的驸马爷,居然还会玩佯诈这一手?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遥城。
安国公主正捧着热茶与平遥城总兵说话。
一路风雨兼程赶来,马都跑废了几匹,手因为长时间于寒风中紧握缰绳,生了冻疮,手背有一块分外明显的红肿块。
她捧着热茶,时不时将茶碗壁紧贴手背上的红肿块。
“殿下是说……靖南王有谋反之意?”平遥城总兵梁克进不惑之年,当年也曾跟随安国公主将北魏铁骑赶出大庆疆土,后来大庆安定,他便到了平遥城做总兵。此时听闻安国公主所言,顿时一惊。
安国公主神色淡淡,无喜无怒,“我只是猜测,算不得准。”往年靖南的赋税都按时上交,虽然也曾闹过要求减免部分赋税,但总归没有拖欠。如今征税时间已过,靖南却迟迟未曾将赋税补上。
“你与靖南相邻,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安国公主浅尝了一口热茶,眉心微微皱起。
梁克进也微皱着眉,“说到风声……末将的确听到过一些……”
“是什么?”犹豫一瞬,安国公主还是将茶碗放置于桌上。
“有传言,靖南王这几年私下里招兵买马,于靖南养兵屯兵。”
安国公主杏眸微眯,“消息可属实?”
梁克进苦笑,“倘若消息属实,末将早就上报朝廷了。”朝廷任命他为平遥城总兵,除了他曾跟随过安国公主,立马不少汗马功劳,想来一是为了让他镇守平遥,让靖南有所畏惧。二是为了让他随时监视靖南的消息。
“你没派人去靖南查一查?”虽然梁克进只在她手底下待过一段时日,但她也算对他知晓一二,按照他的性格,得知这样的消息,又怎会不派人去打探虚实?
“怎么没派人?”梁克进又是苦笑一声,“只可惜我的人去了靖南,竟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安国公主微微好奇,“是你挑选的人办事不利,还是靖南防守太严?”
“我的人绝对不会出岔子!”梁克进仿佛容不得质疑,急忙澄清道:“但他们回报说,也未曾觉得靖南防守森严。”
像是怕安国公主不信,他又道:“他们还曾夜探靖南王府,但除了知晓靖南王强娶了一位如夫人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未得到。”
安国公主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水至清则无鱼。越是什么都查不到,反而越令人怀疑。”
梁克进摇头道:“只是空口无凭,末将什么都不曾查到,自然也无法向朝廷禀报。”
“也不算空口无凭。”
梁克进猛地抬头望着安国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靖南紧邻北魏,这几年靖南王与北魏私下交好,也算是人所皆知之事。”
梁克进眼底的惊怒交加,“殿下是说……”
“只愿是我多心。”安国公主眉心微不可见蹙了一下。
梁克进道:“还请公主殿下放心,我会时刻监视靖南动向,一旦察觉到靖南有忤逆谋反之心,立即上报。”
谁料安国公主却突然问道:“你确定能将消息传到长安?”
梁克进惊了一瞬,下意识道:“末将对殿下……”
“我并非怀疑你对大庆的忠诚。”安国公主淡然道:“只是靖南王一旦有谋反之心,平遥就是他所需攻破的第一道关卡。”
“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思忖片刻,“靖南王空有一身勇武之力,却没谋略脑子,他既然敢反,想来手中也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我所受制约颇多,许多事无能为力。尤其不能探查靖南消息,因此对靖南之事知之甚少。”话到此处,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怕终将成为一大隐患。”
联想到她如今在朝中的处境,梁克进也是一声叹息,而后立誓道:“末将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的忠诚我已知晓。但是靖南不能不防。”想了想,安国公主还是提点道:“当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防备。否则适得其反,届时靖南将意图不轨的罪名扣在你我头上,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梁克进眉头一皱,“他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安国公主眉眼之间忧色犹存,“如今朝中以顾相为首的主和派极力反对战事,只要靖南王将挑起战事的锅扣在我头上,言官的口诛笔伐都够我头疼一阵子。”尤其小皇帝虽然多数时间还算亲近于她,但他心底只怕更亲近主和一派。
梁克进这种征战沙场的武夫向来反感朝中派系之争,但他深知安国公主处境,此时除了为她担忧之外,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
又交代了些事情,安国公主便要起身离去。
临走前,她又叮嘱道:“我来过之事务必要守口如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倘若朝中一旦知晓,于你我都是无妄之灾。”
“末将知晓。”
“此外,务必注意你自身安全。”
梁克进眉头一扬,豪气万千,“殿下放心,他们胆敢来,我必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务必小心。”安国公主忧色不减,“要知道,平遥城是靖南与大庆腹地防线,一旦平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末将明白,务必谨记殿下教诲,死守平遥城。”
“倒也不必死守。”安国公主终是微微一笑,“你只需守到我派兵前来相助即可。”
她能派兵前来,想来也是朝中诸事解决,后患无忧。梁克进心中感激:“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倒也不必言谢。”
她望了一眼梁克进,“只愿将来还有机会与你一同喝酒。”
梁克进哈哈大笑,“末将届时必定与殿下畅饮!”
辞别梁克进,安国公主又匆匆赶回长安郊外的温泉别苑。
刚一进门就见细雨慌忙迎了上来,顾不得喘气,急忙道:“殿下,驸马爷来过。”
方镜辞说过要来,安国公主临行前也曾猜想过他来此之后会见不到自己,因此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人呢?”
细雨回答:“已经走了。”
临近年关,吏部杂事颇多,安国公主也料到他不会在温泉别苑久留。所以她才敢放心大胆偷溜出长安。
望着依旧无动于衷的安国公主,细雨搁心底为驸马爷叹息一声,“驸马爷没见到殿下,很是生气。”
未曾预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安国公主微微诧异,“他为何生气?”
细雨:“……”她好似突然间就明白方镜辞为何会那样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方镜辞:一个字,气。
安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