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日有何发现?”手上剥着栗子,倒是不妨碍方镜辞问话。
“发现没有。”虽然吃着栗子,但安国公主答话也不曾受到影响。“不过今日遇见了一位预想之中的人。”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顿,问道:“谁?”
安国公主却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问,“你不猜一猜?”
“为何要猜?”方镜辞不解。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我听闻,你参与了长安城的赌局?”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婚事在长安城,甚至在整个大庆,都是津津乐道之事,有人为此设了赌局并不稀奇。
只是身为赌局中心人物之一的方镜辞会去参加赌局,才会叫人觉得奇怪。
——更何况,他赌的还是他能顺利活到成婚。这在一众赌他活不到成婚中,格外显眼。
安国公主能查到他参与了赌局,也不算意外之事。
只是——
“殿下不是也参与了么?”方镜辞脸色没什么变化,依旧含着浅淡笑意,镇定自若,儒雅淡然。“或者说,其中不少赌局就是殿下开设的。”
“我缺银子。”安国公主倒是没什么顾虑,直言不讳。“虽然小皇帝历来赏赐了不少东西,但谁又会嫌钱多?更何况——”
安国公主从他手心接过一颗栗子,没放进嘴里,而是拿在手上抛了两下。金黄色的栗子从半空落去手中,安国公主笑得淡然中多了丝抱怨,“赐婚这么大的事,陛下小气到只赏赐了座宅子,还不如赏赐些真金白银来得实惠。”
虽然一早就听闻过安国公主拿小皇帝的赏赐贴补军需,但他还是没想到安国公主居然能财迷至此。
一想到这是名满天下的安国公主所言所行,方镜辞就想笑。
他也的确如心中所想,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微笑。
安国公主偏着头瞅着他笑,“倘若准驸马不介意,我倒是想转手卖掉刚赏赐的新宅子。”
方镜辞又递过去一颗剥好的栗子,“准驸马说他不会介意。”
安国公主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怔了一下,又失笑道:“还是算了,毕竟是小皇帝赏赐的宅子,估计也没人敢接手。”
“殿下倘若当真缺银子……”斟酌半晌,方镜辞开了口。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笑着打断,“我缺的银子就是个无底洞,你也不用想着往里填。”
她又笑了笑,“填不满的。”
只是笑意莫名寂寥几分。
月色无声洒落,方镜辞静静看了她几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说到底还是小皇帝小气,大婚都舍不得多赏赐我些真金白银,大宅子又不能当饭吃,还卖不掉,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安国公主自顾自抱怨着,像是把手上的栗子当成小皇帝,咔嚓一口咬下去,瞧得方镜辞微微失笑。
“殿下不是认识宣城首富么,还愁弄不来银子?”
“我认识宣城首富,又不是宣城首富,他难得还会无条件给我填无底洞?”安国公主撇了撇嘴,“凭什么?”说完又塞了一颗栗子。
方镜辞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莫名好笑。
安国公主瞧着淡然随意,不拘小节,但总是在某些地方无比坚持。
两人闲聊着回了府,一路到了房门口,安国公主没什么心理负担,推门就进去了,倒是方镜辞站在门口,微微有些尴尬。
——昨夜入睡前的尴尬场景瞬间浮现在脑海。
因为跟安国公主假扮的是对夫妻,自是不能分开住两间房,两人只能挤在一起。
安国公主大概在军营中待久了,并无什么男女之防。两人就假扮张家少爷一事说完,方镜辞意识到,指望公主自己说就寝的事,估计是别想了。
于是他只能含着三分笑意开口,“殿下,夜已深,是否该就寝了?”
安国公主根本不安常理出牌,想也不想随口一句,“那便就寝吧。”
恪守礼数的世家公子方镜辞:“……”
瞧着他微微窘迫的模样,安国公主好似奸计得逞般笑出声,“李叔在房间准备了软塌。”
他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安国公主挑眉而笑,“怎么?怎么害怕跟我共处一室?”
市井的传言她不可能没有听过,只不过从未放在心上而已。
只是不知道方镜辞是如何想的?同她的婚约本就是勉强,她也不愿在其他事情上再为难于他。
方镜辞回答的倒是坦坦荡荡,“景之只怕有损殿下清誉。”
安国公主笑了一声,“清誉算什么?我是会在乎那种莫名其妙东西的人吗?”
说完又想起眼前这位是恪守礼数的世家公子,于是又补充一句:“更何况,你我婚约已定,再有三个月左右就要完婚。”
又微微歪着头笑了一下,“还是说,准驸马是打算反悔了?”
“自然不是。”飞快反驳完,方镜辞才发觉自己大概嘴太快,微微懊恼皱眉,就听见安国公主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那就好。”
——听起来,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方镜辞默了一瞬,还是认真道了句:“殿下毕竟是女子。”
安国公主跟瞧稀奇似的,“准驸马这幅模样,很难不让我觉得,哪怕到了新婚之夜,你也要同我来一句‘男女有别’。”
方镜辞默默低垂着眼眸,没吭声。
好在安国公主也没继续在此事上为难于他,“隔壁书房倒是有张贵妃榻。”
方镜辞这才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推门进去的动作微顿,然后转过身瞧着他站在原地,于是微微一笑,“瞧我糊涂了,自顾自就要进门。”
方镜辞却行礼道:“殿下奔波一天,景之便不打扰了。”
却没想到,他才已转身,就听见身后安国公主突然问道:“我听闻,你要给你那位表妹寻一门亲事?”
这还是安国公主头一次主动问寻起云裳,方镜辞不由得提高警惕,回道:“殿下何意?”
安国公主倒是全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奇怪,先前你不是一直都拒绝各种亲事,怎么就突然想要给她寻一门亲事?”
“云裳年纪也不小了。”方镜辞倒是镇定自若,“也是时候寻亲事了。”
“这话倒不像是从拒绝了十多门亲事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方镜辞没理会她的话,只是问道:“殿下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我觉得不妥会如何?”安国公主问道。
“殿下倘若说不妥,我便延后云裳的婚事。”
“为何要延后,商议亲事不是好事吗?”安国公主还是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点儿高深莫测:“不过你可有合适人选?”
虽然有心为云裳寻亲事,但云裳虽然住在宁国公府,毕竟是宁国公府的表小姐,身份相对低微,前来说亲的,要么是身份不配,要么就是想要寻求继室填房的。
方镜辞既然为她寻亲事,就算找不到更好的,但也不会勉强将就。
更何况,他也深知云裳的性格。她瞧着虽然柔柔弱弱,但是也极有主见,倘若她自己不愿意,也没人能强迫得了他。
是以,虽然有心为她寻求亲事,却迟迟找不出合适的。
安国公主见他模样,便知道这就是还未寻到。
“倘若需要我的帮忙,可尽管开口。”思忖一会儿,安国公主还是主动提到。
对于她的主动帮助,方镜辞虽然觉得她神色有几分古怪,但还是道了句:“多谢殿下。”
话已至此,再无他话。安国公主这次倒是没说什么,瞧着他转身离去。
第二日两人依旧是一个去城外安置粥棚一事,一个在城内成衣铺,商讨着做成衣之事。
要约做成衣,虽然方法简单,但是实施起来,还是有不少困难。
张家虽然能找来裁纸成衣的裁缝,但是从裁缝到兴丰城,还需要一定时间。故此,在刘夫人的主持之下,安国公主也出面邀请城中各位裁缝,一同为难民缝制衣裳。
而另一边,顶着米行老板的名号,方镜辞的粥棚也顺利开展起来。
一时间,兴丰城外的难民也勉强算是过上了有米糊口的日子。
只是水患之因还未解决,他心中始终有些不安。
这日方镜辞刚踏进房中,就见到安国公主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听到声音,安国公主转身笑道:“城外奔波了几日,可有收获?”
方镜辞在她身旁坐下,“南郡水患发生已经半个多月,可我问遍了城外安置的难民,发现最早来此的,也不过才六天。”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意稍敛,“离兴丰城最近的望江府,就算再慢,五日之内也能爬到。”
方镜辞点头,“我也问过了,城外的难民中,并没有望江府的人。”
安国公主手指无意识扣着手里的信,“可我得到的消息,望江府的难民是最早到达兴丰城的。”
方镜辞眼神落在那快要被抠破的信纸上,“恐怕还是得会会兴丰城的知府刘章大人。”
安国公主柳眉一扬,“说到刘大人,你猜猜我这几日同谁在一起?”
方镜辞略一思索,“可是刘夫人?”
安国公主有一丝诧异,但是很快隐去,“不错。”
“听闻刘章与夫人鹣鲽情深,即便夫人无子,也与之不离不弃。”方镜辞回想着自己得到的消息。
安国公主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可是我在刘夫人那里却听闻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刘章与夫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恩爱。”
方镜辞这才真的诧异了,“为何?”
安国公主终于将手里那封信搁在桌子上,笑着道:“虽然刘夫人并未详说,但是我估计,这位刘章刘大人,在望江府养了一位外室。”
又是望江府?
第二日,两人出门前,李管家拿着一封请柬过来,“少爷,少夫人,知府大人派人送来一封请柬,今晚酉时在知味楼设宴,请少爷少夫人前去赴宴。”
两人对视一眼,自己送上门了。
知味楼是兴丰城最大的酒楼,刘章在此设宴,招待的都是兴丰城各大商行代表。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既然是挂着宣城首富儿媳与儿子的名头,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刘夫人坐在刘章左手边,冲着落座后的两人微微点头。
宴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刘章将一个爱民如子的知府诠释的很好。倘若不是两人之前发现了有矛盾之处,恐怕也不会对刘章起任何怀疑。
话到情深处,刘章甚至眼中含泪,悲戚不能言语。
刘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肩,在一旁忧心劝慰。
看二人的相处,也难怪会被盛传,鹣鲽情深。
虽然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并未在这样一场作秀的宴席上发现点什么,但是作为宴席的主人,刘章这次卖力的表现还是得到了很好的回报——大大小小的商会代表都表示,会全力以赴为知府大人排忧解难。
刘章立马就拿出了自己的安抚难民的计划。
宴才过半,一众商人都黑了一半脸。
安国公主瞧了方镜辞一眼,方镜辞领会她的深意。颤颤巍巍举着酒杯站起,边咳边道:“元逸来此……咳咳,看到难民衣不裹体,甚感悲戚,兴盛米行将全力支持大人赈灾,不收取一文钱。”
刘章大喜过望,立马称赞,“张少爷果然高风亮节,是我大庆之幸。”然后话音一转,看向其他人,“南郡有诸君在,亦是南郡百姓之福。”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商人另一半脸也黑了——倘若他们不像张元逸这样,恐怕就是南郡的罪人了。
但是他们又不像宣城首富这样财大气粗,凭什么他们也要不收分文?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刘章对此结果甚是满意,而且担心他们会变卦,酒宴还未结束,立马就敲定了此事,之后整个酒宴说的都是此事该如何施行。
安国公主跟方镜辞都不是商人,对此事安排不好多说。不过架不住方镜辞“财大气粗”,只要刘章询问他的意见,便是一副“倾囊相助”的架势。
等到两人回去的路上,安国公主倚着马车望着方镜辞,“夫君这么大方,是打算今后同妾身一起食不果腹么?”
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语调轻轻柔柔,像极了娇俏的小妻子。
方镜辞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扭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安国公主抱着手臂,靠在马车上,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看着他。
等他好不容易止了咳,才慢悠悠道:“夫君身子不好,不易操劳,到时候只能可怜妾身了。”
话里还是带着委屈,但是神情的狡黠丝毫不减。
方镜辞微微压低了声音,靠过来,“锦儿待我情谊深厚,我自不会辜负于你。”
话里倒是情深义重。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眼眸里满是笑意,“只愿上天怜悯夫君心善……”后面的声音便低不可闻了。
知府府中,烛火微动。
刘章站在烛光影中,许久才吩咐道:“继续盯着。”
暗影有人说了什么,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刘章倒是神色不变,“张家来的时机未免太过巧了,我不得不防。”
暗影又是微微一晃。
“只要再坚持几日,”刘章的脸一半在烛光中,一半藏在暗影中,“几日就好……”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刘章止住了话音,从门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暗影轻晃,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暗影中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刘夫人推开门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睛,再细看,却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刘章坐在书桌后,放在手中的书,问道:“这么晚了,夫人还有何事?”
刘夫人上前,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夫君整晚为了水患一事忧心,饭菜都不曾动过,妾身担心夫君的身体,特地为夫君准备了一点宵夜。”
门外伺候的丫鬟侍卫都不由得感叹,大人与夫人果然鹣鲽情深。
因为要全力支持赈灾一事,兴盛米行这几日也是异常忙碌。因为方镜辞跟安国公主毕竟不是真正的张家少爷少夫人,为防止露怯,方镜辞躲在室内装病弱,安国公主也跟着一起躲在室内偷闲。
只不过方镜辞是真的偷闲,安国公主却没有这么轻松。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她已经前前后后接了不少传信。
都说安国公主是个神人,带领的十二骑也都是各个有神通广大的能力。从她端坐室内,还能接到各路消息来看,这话虽然惨了假,但也八九不离十。
传信的手法很是独特,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又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安国公主只往前一伸手,那小鸟便长大鸟嘴,从中吐出一张卷成小卷的巴掌大的纸。
纸张是空白的,安国公主展开纸张,放于烛火上轻轻一撩,那纸上便立刻显出字迹来。
纸张虽小,但方镜辞只扫一眼便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而安国公主看的速度也很快,匆匆扫过一眼,便取出另外一张巴掌大的纸,提笔回写。
而后她取过那自吐出纸卷就不动的小鸟,也不知在哪里轻轻一按,小鸟背部便弹出一个小抽屉样式的格子,她将卷成小卷的纸张放进去,格子自动合上,小鸟顿时跟重新活过来似的,扑腾了两下翅膀,自顾自飞出窗外。
大概是他盯得有些久了,也大概是安国公主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收了手里的信纸,望向方镜辞。
不知道身边是否安全,方镜辞只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开口。
安国公主想了一下,拿了纸,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朝方镜辞展开。
“钦差已到临源城。”
纸上只有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可方镜辞看明白了。
他朝安国公主抱拳道谢。
安国公主微微一笑,再次提笔在纸上写道:“你欠我一次人情。”
方镜辞笑得无奈了几分。
相处得越久,他便越能发现,安国公主跟传闻中的相去甚远,诈一看淡然,却总在某些地方莫名坚持。
他想了一下,起身走到安国公主的桌案前,从笔架里拿过一支笔,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
“殿下还查到了什么?”
安国公主盯着那行字,像是看不懂似的,眨了眨眼睛,一副十五六岁小姑娘似的懵懂天真。
方镜辞唇角勾着浅笑,望着她一言不发。
安国公主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
“今夜子时,带你去个好地方。”
虽然他们到兴丰城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但是之前的努力也不管白费,倘若不出意外,南郡水患一事,今晚就能揭开谜底。
至于望江府消失的难民,只要没死,今晚也能一起找到。
至于其他的事,今晚也能知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