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哭泣的少年,度蓝桦心中满是惊愕,罕见地涌起一点名为“自惭形秽”的感情。
或许是她见过的阴暗实在太多了,所以总习惯用最坏的可能性去揣测,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哪怕身处污秽,也仍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用实际行动来告诉她:
不,你错了。
十二岁的小男孩还未彻底抽条,又因为过去几年的经历过分瘦削,但他的内心之坚韧强大却远胜一般的成年人。
他可以勇敢地面对苦难,也能平静地看待富贵,唯一让他陷入苦恼的,却是亲情……
度蓝桦百感交集地看着常悦,等他自己哭到差不多了才让小二上了一条热手巾,“擦擦脸吧。”
找人哭诉之后,常悦心里果然畅快很多,但等他自己回过味儿来之后,却又觉得羞愤欲死:
他,他竟然在度夫人面前如此失态!
看着用力把自己的脸埋到手巾里的常悦,度蓝桦忍不住笑道:“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这些话,你还跟谁说过?”见他装死,度蓝桦又问道。
已经开始变凉的手巾后面挤出来一道闷闷的声音,“没有。”
“那为什么不跟你的家人讲呢?”度蓝桦又问。
常悦愣了下,仿佛刚想到这一点。
是啊,为什么不呢?
度蓝桦直接把他脸上的手巾拽下来丢还给小二,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喝点,补补水。你不知道吧?但我知道。”
常悦下意识望过去,“为什么?”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是神仙吗?
“因为我是外人,”度蓝桦指了指自己,“而你和你的家人一样,都太重视和珍惜彼此了。因为太过在意,怕再次失去,所以才这样小心翼翼。”
正因为是外人,所以才完全不在意对方到底会怎么看自己,也不必担心日后该如何相处,才会倍感轻松。
“你会用对待破铜烂铁的态度对外精美的瓷器吗?不会的,因为前者的好歹根本无关紧要……”
殊不知过分的区别对待,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常悦脑海中顿时嗡的一声,好像刮过来一阵强风,将连日来挡在眼前的迷雾都吹散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急忙辩解道:“夫人不是破铜烂铁!”
度蓝桦被他奇特的关注点和郑重其事的态度搞得微怔,过了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常悦被她笑懵了,坐在原地犯傻,又有些无措的抠着桌面,笨拙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很好,真的很厉害,我没有”
“我知道。”度蓝桦赶紧打断他的话,因为这小子看上去快把自己绕晕了。她托着下巴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用力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然这才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真乖。”
常悦刷地瞪圆了眼睛,一张脸都慢慢涨红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
度蓝桦见了,笑得越发厉害,眼泪都出来了,心里总算平衡了。
这小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所以,孩子就要有孩子的样儿,该快乐的时候就要努力快乐,因为人的后半生需要操心和犯愁的事儿可太多啦。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来一颗糖果,看见颜色后下意识挑了挑眉毛:呦,粉红色的水蜜桃味……
“吃吧。”
常悦看着桌上咕噜噜打转的粉红色小球,稍显茫然地望向对面,“这是?”
“甜的。”度蓝桦笑眯眯道,“吃了就开心啦。”
在这个甜食普遍昂贵,甚至属于奢侈品的年代,她迄今为止还没见过讨厌甜味的人呢。
“哦。”常悦拿起糖果,照着她说的方法剥掉糖纸,乖乖放入口中,然后迅速睁圆了眼睛,“是桃子!”
可哪里会有这样香甜的桃子呢?
浓郁的酸甜果香瞬间弥漫在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随着口水一起蔓延到食管,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颗果汁饱满的大桃子,呼吸间都带着香气。
甜食真的会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变好,刚还哭得惨兮兮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带了点快乐,嘴角都微微上翘了。
“我跟夫人讲,”常悦忽然又道,“并非全然因为夫人是外人,”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名为认真的光芒,“是因为夫人真的在听我讲话。”
若说外人,满大街都是,但没有人可以让他生出倾诉的欲/望。
只有眼前的这位夫人,她会用温柔和充满鼓励的眼神,直直看到他的心底里去,让他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说出来。
这是一位值得信任的长辈。
少年诚挚的感情令人动容,但鼓起一边的腮帮子却很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份感动……
度蓝桦神色古怪的看着面前一边努力吮/吸糖果汁,一边真诚诉说的少年,禁不住在心中暗想:
如果她这会儿笑出来,小孩儿该不会真的把自己憋死在湿手巾里吧?
该说的说了,该哭的也哭了,转眼日头将近正中,街上食物的香气也变得浓郁起来,到处都是拖家带口出来觅食的百姓。
常悦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三鲜面馆内来了又去的食客,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那些说说笑笑的家人身上停驻,眼底流露出浓烈的向往。
度蓝桦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会儿,故意往偏了问:“饿了?我请你吃面?”
常悦转过头来,用力抿了抿嘴唇,眼中隐约有那么点儿委屈和了然:夫人真爱逗人啊……
他努力整理了下因为一系列的奔跑、蹲墙角、哭泣而变得皱巴巴的衣服,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起身行了一礼,一本正经道:“多谢夫人的招待,只是我出来许久,要家去了。”
度蓝桦噗嗤一乐,久违地找到一点逗弄肖知谨的乐趣,“我还挺喜欢你的,反正你回家也是为难,不如跟我回衙门住吧。我认你做个干儿子,过阵子就送你去京城念书。”
虽然知道是在逗自己,但常悦还是急了,“不,不难的!我想家去!”
看着他再次涨红的小脸儿,度蓝桦很坏心眼的笑起来,弯腰对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那么,就把这些心里话告诉你的家人,好不好?”
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就是沟通,不然你憋着一段好意,我也憋着一层好心,但谁也不说,久而久之,只是好心办坏事。
常悦心中忐忑,他的家人又何尝不是?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心意,只能一点点摸索着来,难免走了弯路。
常悦轻轻点了点头,“嗯。”
度蓝桦笑笑,拍了拍他瘦得骨头凸出的脊背,“走吧。”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你也太瘦了,回去以后多吃饭,这都快赶上当初雁白鸣的体格了……”
青少年发育期本就纤细,常悦心里揣着事儿,难免更瘦几分,看着就让人心疼。
常悦哦了声。经过刚才一系列插曲,他对度蓝桦的敬畏也去了不少,追问道:“雁白鸣是谁?”
度蓝桦迟疑了下,心道这是个好问题,“他啊,是个很有天赋的疯子。”
常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度蓝桦不觉好笑,倒是因为这个话题想起来一个事儿,“你说不想让弟弟处境尴尬,那你想过自己的以后么?”
常悦刚松快下来的脸上又带了点黯然,诚实的摇头,“不知道……”
他刚回家也还不满一月,只觉得对一切都是陌生而茫然的。他固然不想让家人因为自己难做,可对自己的将来,却全然没有计划。
度蓝桦拍了拍他的脑瓜子,“别愁啦,以后多出来走走,多跟人说说话,自然会明白的。”
才十二呢,除了那些没得选的家庭,现在就逼着他决定未来也确实难为了。
像肖知谨,他的父亲是榜眼出身的四品知府,所以如无意外,读书科举就是他的最佳选择。
但常悦不一样,他的经历固然令人同情、使人心疼,但与此同时,却也为他提供了人生更多的可能。
他可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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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回来了!”在路口等候的常家仆人大喜过望地冲回去,一路狂喊,“大少爷回来了!”
等候多时的常开心一家三口嗖地站起来,齐刷刷往外走,“到哪儿了?”
稍后度蓝桦刚把常悦送到家门口,就看见了里面三张望眼欲穿的脸。
三人先朝度蓝桦遥遥拜过,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又轻轻在常悦后背推了一把,“去吧,好好说。”
常悦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住,回头,声音中不自觉带了紧张,“夫人?”
度蓝桦点点头,“去吧。”
常悦仿佛从这两个字里汲取到了力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转过头去,郑重地踏出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常开心三人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一双手稍微举起来一点又放下,想上前却又不敢动。
“阿悦!”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长子,杜玉茹双眼一热,眼泪又要下来了。
可她突然想起来之前丈夫和幼子向自己转述的阿悦的话,立刻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用力将眼泪憋回去。
不可以哭,阿悦不喜欢看她哭,她不可以哭……
十几米的距离很短,哪怕常悦的腿不好,一瘸一拐地走,也很快就到了。
后面的度蓝桦等人没急着离开,见两拨人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谁也不主动开口,急得不得了。
阿德忍不住用力握了握拳头,“啧,说话啊!”
这可急死人了!
结果他一出声,就迎来包括度蓝桦在内的三双饱含谴责的目光:
“闭嘴!”
阿德:“……”
一家四口面面相觑,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被常欢的咳嗽声打断。
被按下暂停键的画面终于重新转动起来,常悦向他伸出手,缓缓张开掌心,露出里面躺着的淡黄色小圆球。
他有点不好意思,飞快地瞄了下比自己还高一点点的弟弟的脸,然后又迅速低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夫人给的糖果,我,我留了一颗给你。”
常欢没做声,也没动手去拿。
常悦不敢抬头看他,心里却一点点着急起来,疯狂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腔子飞出去了!
早上自己那样对弟弟,还打了他的手,真是太不应该了。他,他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
又过了会儿,常悦愕然发现对面的袍子上突然多了几点水渍,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就见常欢红肿着一双眼睛,正悄无声息地掉泪。
“阿欢!”
他是真的怕了,顾不上许多,立刻结结巴巴道:“你,你不要哭,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常欢的眼泪就跟盛夏的暴雨一样滚滚而下。
“哥,你不要我了!”
就这么一句话,直接把常悦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勾了出来,兄弟俩立刻抱头大哭起来。
一直在大门外偷窥的度蓝桦等人却齐齐松了口气,心头一块巨石落地了。
好了好了,总算哭出来了。
接下来,只要明白彼此的心意就好了。
妞子也跟着抹眼泪,哽咽道:“真好……”
呜呜,她也想娘了。
一行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常家,又去饭馆里狠狠吃了一顿午饭,这才去完成本该上午就完成的任务:检查女学宿舍。
度蓝桦准备十月初一开学,过不了多久就正式入冬了,她觉得还是直接烧炕比较合适。前几天火炕盘好了,晾了几天,今天是正式验收的日子。
盘炕这种事听起来简单,可实际的技术要求很高,因为冬季睡觉时都门窗紧闭,但凡火炕有一点儿不严密就能憋死人。北方每年都会有几起因为火炕泄露而死人的悲剧发生。
另外,府城人民的生活水平和思想觉悟显然比小城镇的百姓高不少,女学的报名人数超过了度蓝桦的预期,估计第一批学生数量就能过百,原来准备的带东西跨院的三进小院瞬间局促起来。
收不到学生尴尬,但收到了学生,却没有足够的地方安排,更加尴尬。她不得不联系了左右邻居,紧急询问是否能够出售房屋。
好在大家听说是度夫人要办学,给的价钱又高出市场价不少,都很痛快地搬了。其中一户人家还顺便给孩子报了个名……
所以现在的云汇府女学规模远超从前,乃是一片涵盖三个相邻的带跨院的大院落的庞大建筑群,足足占了半条街。这么一来,别说一百学生,就是再来一百也折腾得开。
度蓝桦对女学的功能分区进行了简单粗暴的划分:
最左边的宅院做活动区、食堂兼仓库,中间的做学堂,最右边的就是宿舍。
验收了火炕之后,度蓝桦又带着大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非常满足。她脑海中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起十月初一报名当日,学生们报道的热烈场景了!
青春啊!
因为解决了两件大事,度蓝桦回去的心情都是雀跃的,但进到衙门后却发现有点人仰马翻的意思,徐豹等人甚至还脑袋挨着脑袋,踮着脚尖拼命朝后院望去。
“干嘛呢?”韩东上前问道。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度蓝桦回来了,纷纷上前行礼。
度蓝桦粗粗一看,除了当值的那些,基本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这儿了,连素来老成稳重的冯三都不例外,脸上的眼镜都稍稍被挤歪了。
到底是什么稀罕事,竟引来如此关注?
徐豹哈哈大笑,瓮声瓮气道:“雁白鸣挨打了!哈哈哈!”
度蓝桦:“啥?”
雁白鸣挨打,你笑什么?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不光徐豹笑,其他一干衙役脸上也都带着藏不住的戏谑的笑意,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她意料之外的故事。
“师父回来啦!”林家良从人堆儿里钻出来,殷勤地问候了一句,又主动帮忙答疑解惑。
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度蓝桦好一阵啼笑皆非,也觉得打得好。
因为最近都没有发生命案,迅速厌倦了刑讯房的雁白鸣的日子过得相当枯燥,哪怕有两个解剖模型也无法滋润内心的干涸。
尸体啊尸体,他想要尸体!
小兰花曾经说过,山不就我我就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于是,他主动抢了衙门里其他仵作的活儿,开始帮忙检查来报死亡的百姓的死因。
人有生老病死,云汇府人口众多,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世,家属需要请有资质的仵作核实死因后才能去衙门销户并举行葬礼:这活儿正适合雁白鸣。
一开始,他确实是过得如鱼得水,众人也因此放松警惕,开始放任他独自外出。
很快的,大家就被打脸了,因为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雁白鸣的疯癫,完全不了解此人一旦走火入魔会是何等恐怖的场景。
今天一大早,雁白鸣就接到消息,说城外有户人家病了很多年的老大爷终于去世了,家属过来报丧,希望衙门尽快派仵作过去验明死因,也好赶快下葬。
雁白鸣欢欢喜喜地骑着骡子去了,结果无意中从家属口中得知了一件大事:死者的器官与正常人相反!
也就是说,死者是罕见的镜面人!
这种案例哪怕在人口大爆炸的现代社会也不多见,更何况古代,雁白鸣当时就亢奋了,眼珠子都红了,趁人不注意,就……想偷尸体。
但就他那种菜鸡体格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偷尸体,结果可想而知:
他还没把尸体扛上肩头就被家属发现了,然后一通狠揍。
不仅如此,家属还求告到了肖明成头上,跪在堂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要求严惩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