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度蓝桦一行人在海边逛够了,踏着漫天繁星回去休息时,提前去小舟家布置的莲叶和李嬷嬷等人也准备就绪。
靠海难免潮湿,小舟的母亲和弟妹生怕客人住的不舒服,还提前生火把屋子烘烤了一回,一应被褥都是拆洗干净后放到太阳下翻晒了好几次,又拿进来仔细烘干,摸上去蓬松柔软。
小舟担心吓到家人,并没有告知度蓝桦等人的真实身份,但气场这种东西,真的可以透过衣着和言行举止渗透出来,小舟的母亲和弟妹过来问好时,明显都有些瑟缩。
比起常年在外打拼养家的长女,守家的娘儿仨胆量显然更小一点。
小舟娘应该是三十来岁年纪,但常年海风吹拂和艰难生活的磋磨下,使她远比同龄人更显老,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了似的。次女和幼子一个十三,一个九岁,都还只是半大孩子,与小舟足有六七分相似,此时都缩在姐姐身边,既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陌生的访客。
十来岁正是热衷于模仿家长举动的时候,肖知谨常年见父亲母亲和气待人,长期耳濡目染也学了几分。此刻见那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偷偷打量自己,便大大方方冲他们笑了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你们好呀。”
姐弟俩愣了下,两张脸瞬间爆红,蚊子哼哼似的回了句“你好”,便慌慌张张地躲回母亲身后去了。
这家人生的都跟画儿上的人似的,白净漂亮,衣服看上去也又顺又滑……跟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出师不利的肖知谨傻了眼,有些无奈地看向父母:我不吓人吧?
他没有进学堂,平时跟肖明成下属的官员家的孩子们相处比较多,大家身份和家境相当,又都读书,自然不会太过拘谨。
可对寻常百姓之家而言,知府家的公子,那就是天边的月亮,哪怕不刻意表明身份,也好像有层膈膜。
家有少年初初长成,虽不是亲生,但也算度蓝桦中途看着长大,此刻见他举止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风范,也是欣慰。
没办法,这就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不仅仅是地位的差异,更多的还源自于成长环境中的见识和接受的教育,一点点积累下来,确实可怕……
说实在的,作为四品知府的公子,肖知谨已经算是难得的接地气了,之前在京城时,度蓝桦也见过不少皇子、公主、大小王爷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高高在上。他们只是那么站着,就会让人自动生出退避三舍的心思来。
若让小舟的家人见了那些人,只怕是要瑟瑟发抖的。
小舟十分不好意思,“他们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少爷不要见怪。”
自己来别人家做客,却把主人闹得不自在,肖知谨正不好意思呢,听了这话忙道:“无妨,是我莽撞了。”
“我们这么多人过来,没打扰你们吧?”度蓝桦有意缓和气氛,故意起了个话题。
小舟娘连连摆手,“哪儿的话?左右屋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也没什么好饭菜,几位若想过来住,只管来就是,偏又让小舟拿回来那么多银子,实在过意不去。”
肖明成打量下屋子,闻言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将近十张嘴呢,又不是一顿两顿的,自然要给银子。”
明天是夏至,他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整天,再加后天一个上午,午休后返程即可。
这么算下来,至少要住两晚,吃六顿饭,对寻常家庭来说是不小的负担。
度蓝桦冲那两个孩子笑了下,又问小舟娘,“听说你带着孩子织鱼网,日子可还能过下去么?”
“守着一片海,总饿不死,”小舟娘老实答道,又摩挲着三个孩子粗糙的手,叹道,“只是对不住他们。”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放在行政区划上也同样适用。云汇府作为大禄朝一级府城,很自然地汇聚了大量资源、财富和机会,吸引善于追逐的外来人口大量涌入,使得物价居高不下。就连位于它附近的城镇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消费自然也就起来了。
想在这附近活下去,一个四口之家每年至少需要三十两银子,平均每天每人就要二十几文。这还只是维持温饱。如果想做新衣裳、吃好吃的、读书,或是不幸生病,那便是无底洞了。
而黑水镇因为土壤贫瘠,不能自耕自种,当地百姓想吃菜只能去外头买,无疑进一步扩大了生活开销。
以前海洋里物产丰富的时候倒也罢了,大家并不在意这点支出,但随着这些年近海鱼虾越来越少,生活就渐渐窘迫起来。
想到这里,度蓝桦忍不住问道:“我听说早年黑水镇也曾繁华富裕过,怎么如今?”
小舟娘叹了口气,“都是报应,老天爷给的报应……”
在她小的时候,这一带的海水中满是鱼虾贝类,光是每天落潮去沙滩上捡拾就够一日所需。若是稍微勤快点,肯主动出海打鱼,必然满载而归,三两年攒的银子就能起新房子了。现在镇上的屋子,也大多是二三十年前起的。
怪只怪人心不足,大海慷慨地哺育着它的儿女,但儿女们却尤嫌不够。
渐渐地,有些人不满足于温饱,他们觉得既然是大海的馈赠,想必多要点儿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大海这样辽阔,多捕些也不碍事。
于是开始有人公然违背“捉公放母,捉大放小”的老规矩,甚至休渔期还出海打渔,恨不得将一辈子的鱼虾都一口气捞完……
那批人很快赚的盆满钵满,好多人直接搬到城里去了,可留下的,却是近乎干涸的海洋。
黑水镇的老人们开始整日整夜的对着大海哭泣:大海死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年,黑水镇的渔夫们都没能再捞到一条鱼、摸上来一颗海菜,原本看热闹的人这才真正着了慌。
他们大搞祭祀,跪求龙王的原谅,但无济于事。
后来此事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知府,知府被这些始作俑者的愚昧和狭隘激怒,大发雷霆,下令三年内不许捕鱼……
“这几年情况好些了,”小舟娘叹道,眼神中透出点追忆,“可惜跟我们小时候比起来,哪里及得上一成!”
前头几任知府思虑长远,显然知道想要恢复海洋的生产力远非一朝一夕,所以才试图发展农业,然而始终收效甚微。
度蓝桦看了一眼肖明成,低声道:“明儿咱们出去玩,正好顺便看看海里的情况。”
海洋养殖跟养猪、养马、种地其实都是一个原理:要产出,先投入,你这儿什么吃的喝的都没有,谁愿意来繁育后代啊!
照小舟娘的叙述来看,黑水镇近海当年是被人杀鸡取卵了,生态破坏的忒严重,想要搞养殖,首要任务就是恢复生态。不然洒下去苗也要饿死了。
因收了银子,小舟娘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招待,又额外去买了油,直接把家里过年的菜谱搬了出来。虽不敢说有什么好东西,但至少看上去很隆重。
主菜是一种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大鱼,这种鱼只有每年的秋季才会在远海出现,味美价高,黑水镇家家户户都爱吃。为了方便储存,大家都会将大鱼掏空内脏后带骨头切成一轮一轮的,然后挂起来风干,等吃的时候先用油煎到两面金黄,然后再加水小火熬煮。
这样煮出来的汤雪白浓稠,肉质更加紧致劲道,多煮一会儿也不会散开,而且还带着一股鲜鱼没有的奇异风干香气,非常好吃。
就连肖明成爷俩这样不大爱吃水产的人也胃口大开,就着那个汤泡饭吃了两大碗,仍意犹未尽。
肖明成感慨道:“这样好的鱼,这样简单的做法,又是这样好的味道,若能增产卖到别出去,日子怎么会不好过?”
稍后小舟过来收碗盘,度蓝桦问起大鱼的事情,她不禁唏嘘道:“娘说她小的时候,这种鱼坐船约莫两刻钟就能打到,比这个还肥还大呢!可到了我小的时候,就至少要往海里走差不多一个时辰,少且不说,个头也小了许多。”
她还拿手比划了下,“我看过以前的鱼骨头,比您吃的这个还要粗将近一倍呢!可惜没能亲眼见过。”
度蓝桦安慰道:“会好的。”
小舟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姑娘,却已有沧桑之感,“借您吉言,但愿吧。”
“对了,”她麻利地将桌椅都抹了一遍,又道,“明儿天气应该不错,大人和夫人可以去海边走走,西边高崖上还有一座灯塔呢,爬上去之后看的可远了!尤其是晌午日头正好的适合,晒得海面上金灿灿的,跟撒了一层金子似的,随着水波荡漾。若还有兴致,可以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坐船往海里走走,周围全是海水,人就在小船里漂啊漂的,晃晃悠悠可有趣了!我们这儿的老人都说,大海是神明的化身,什么都能包容,但凡有点儿心里不痛快了,看看海,往海里漂一漂,什么烦恼忧愁都没了……”
几人都被她说得心驰神往,第二天果然如法炮制,开心得不得了。
只是有个插曲:肖明成有点晕船……
从船上下来时,他本就不黑的脸更白了,吓得大家够呛。
度蓝桦迟疑了下,一双手蠢蠢欲动,“那什么,老肖,你还能走吗?”
这话显然勾起了肖明成某一段并不怎么太美好的回忆,他的脸直接就绿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
度蓝桦微怔,然后噗嗤笑开了,故意凑上去逗人,“哎我看你脸色真的很差啊,不然我抱”
这个字刚一出口,肖明成就刷地扭头看过来,一双眼睛危险地眯起,脸上带着点儿薄红,“住口!”
他知不知道这种生气的模样在熟悉的人眼中根本没什么威慑力?看上去像极了炸毛的猫。度蓝桦哈哈笑出声,很嘚瑟的做了个鬼脸,“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什么?恼羞成怒!”
肖明成因为晕船而惨白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充满了血气,好像只需要轻轻一扎,里面就能溅出血来一样。
度蓝桦丧心病狂地笑了一回,又马上悬崖勒马,正色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嘲笑你。”
肖明成斜着眼睛瞅她,显然并没有从道歉的言语中感受到多少诚意。
度蓝桦清了清嗓子,两眼一闭,双手张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那么小气嘛,来来来,大不了让你抱回来好啦!”
肖明成犹豫了下,越琢磨越觉得这确实是个捡回自己男子气概的大好时机,于是不动声色地调整气息,气沉丹田,弯腰将人猛地捞了起来!
度蓝桦很配合地哇了一声,然后……
她是不是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刚走出没几步的肖明成气息已经乱了,一双好看的薄唇抿得死紧,额角上的青筋都要起来了。
度蓝桦沉默了下,“那个,要不我下来?其实我肌肉密度很大的……”
肖明成完全没心思琢磨“肌肉密度”是个什么意思,狠狠瞪了她一眼,憋着气又往前挪了两步,整张脸都憋红了。
度蓝桦突然戳了戳他的胸膛,抬起一条腿,声音沉痛道:“呃,我的脚……踩到地面了。”
肖明成:“……”
决定了,回去就炼体!!!
因为这点不和谐的插曲,导致第二天早上度蓝桦拖着他看日出时,对方也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高兴。
对此,始作俑者度夫人……伸手戳了几戳。
于是稍后观察海域的全过程,肖明成都被低气压笼罩。
不过话说回来,海边欣赏日出真的绝美。当那橙红色的太阳从海的尽头缓缓升起,万丈金光穿透浓密的云层,狂放地泼洒在无边无垠的海面上时,连度蓝桦这个现代人都看呆了,更别提第一次见的肖明成,他几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整个人仿佛都融入到美景之中。
看完落日后,肖大人心中不禁诗情澎湃,一口气做了十多首诗!
度蓝桦拼命捧场,海狗式鼓掌,拍得手掌都痛了,赞不绝口道:“厉害,肖大人真的太厉害了,你看,其实四肢不发达也不要紧,咱们脑子好使就行了啊!”
肖明成瞬间黑脸: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去的路上,府衙一行人都有幸旁观了知府大人生闷气的场景,见夫人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哄,纷纷表示两位真乃深情厚谊之表率!
府城人口众多,琐事繁杂,但相应的,相关公职人员也多,等闲小事压根儿用不到肖明成亲自出马,不过他们刚进府衙所在的那条街就见冯三带人急匆匆往外走,还是主动停下马车询问起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
肖明成素来勤勉,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行放松,哪怕并不算出格,可还是有点心理上的紧张,生怕因为自己一时贪欢而误了正事。
哪怕到了炎炎夏日,冯三还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犹如烈日下的一抹陈年幽魂,“只是一个小毛贼,大人不必担忧。”
夏天和过年前后往往各种案件频发,后者是因为罪犯也想过年,而前者,却是因为天气炎热,家家户户都习惯开窗乘凉,一来二去的,难免给梁上君子提供可乘之机。
不过这种事竟也能劳动冯三出马?
冯三死鱼一样混沌的眼珠微微动了下,“回禀大人,夫人,其实这不是第一起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度蓝桦:“我抱!”
肖明成:“我……抱不起……”
论百无一用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