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丹阳映月(二)

雕花的画舫漆着斑斓的色彩,虽然雕工并不十分精美,漆艺也不够精湛,但是画舫从前往后缀着不同样式的花灯,光彩灿灿,熠熠生辉。

这些画舫三三两两地散在江面上,远远望去皆是零星的光斑,莹莹璀璀的斑点连成疏密不尽的一片,也还颇有几分晚灯照江、神秘浪漫的感觉。

欧阳此时正困在其中一点光斑下,她倚靠着舫柱,耳边是此起彼伏地涛声,她不知道船泊到了哪里,但左右摇晃的船身让人觉得画舫一直在前行。

她想提醒孤行少他们的画舫可能已经泊了太远,这样一条小船在江上可能并不很安全,但是她说不出话来,喉咙一阵阵的发紧发干,她觉得很不舒服。

“都说丹阳映月是最极致的美景,今夜却是乌云蔽空,什么也看不见,”孤行少拧着酒壶跨进门槛,见欧阳畏缩在一边,“要不要出去赏赏船灯,这条船泊得够远,从这个角度看其他的画舫,也还算有点景致。”

孤行少看着欧阳在听见“泊得够远”时,身体不可抑制地颤了颤,遂将手中酒壶递了上去:“要不喝点酒壮了胆再去看?”

欧阳不知道孤行少的提议是几分作弄几分关心,但病急乱投医显见要比办法全无强。

因为饮得急,这一壶般若徘徊是什么味道,欧阳没尝出来,但入喉一刻的温热却将她眼底烫出泪来。

“咳咳。”明明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做什么要有温酒这样关怀的举动?

“你慢点。”孤行少抢过酒壶,不用晃,已经是空瓶的重量了。

“还要!”欧阳抬头,眼底的湿意未退,衬地眼眶有点发红。

孤行少猝不及防地对上这样的欧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愣愣道:“还没温好。”

“呵,温什么温,本姑娘就喜欢凉的。”欧阳饮酒分季节,天气暖和她饮冰镇的,天气凉爽她饮温热的。

这个季节是适合饮温酒的,可是向来给她温酒的都是身边那几个熟悉的人,她们盼她好,自然记得什么时候给她饮什么样的酒。可是这样的人,遍数不过琉璃琅环,孤行少又是什么立场来给自己温酒呢?

“你身边有本座,本座保证你今夜绝不会掉到江里去,所以不要怕成这样,酒虽然能麻痹人的感官,但是这个季节,实在不该饮冷酒。”

若不点穿这句“害怕”还好一点,孤行少这一点穿,欧阳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立时从脚底涌向全身。

“本姑娘怕不怕成这样与你有什么相干,酒!”欧阳陡然厉喝,真像是酒壮怂人胆一般,她喝的有些声嘶力竭,可伴随着断喝而出的,竟是眼角滚落的晶莹泪线。

有时候人只有被逼到极致,才会突破性格的极限。

自小到大,欧阳从未与人这样疾言厉色,可能是她身份特殊,山庄之人都众星捧月,也可能是她生性淡薄,在意的东西向来不多,是以从未有什么特别看中的东西。

可是遇到孤行少,欧阳逐渐觉得,自己其实还挺看重自己这条命的,偏生这个男人眼中,她的命草芥一般,云与泥的差别,教她如何不委屈?

“你……”孤行少哪想到欧阳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但见她即使这样凶悍了也难掩委屈的可怜样,心肠突然就为之一软。

孤行少上前一把抱起欧阳:“那本座给你酒,你得陪本座去赏船灯。”

欧阳反驳的话还未出口,孤行少已经旋身大步出了船舱。

外面果然如想象一般漆黑,极目望去不过有零星几点光亮,哪里有什么船灯可赏——欧阳只瞄了一眼,便再不敢抬头了。

孤行少将欧阳放在船板上,板面不甚宽敞,却端正地放了一张矮机,机上炉火明灭,热气腾腾的瓷瓮里正温着一壶酒,碳炉周围还整齐摆着四只酒壶,看样子是排队等着上炉的。

甫一沾地欧阳便腿软地粘着矮机跪坐了下去,此时已然静夜无风,可船身仍然有些摇晃,特别是孤行少在船板上来回走了两圈,欧阳觉得船晃得更厉害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来走去了。”欧阳把着矮机,死死盯着桌面,丝毫不敢将眼光放出去,耳边汩汩的流水声已经够可怕了,这四面江水环绕,如她更似猛兽。

话方落,船便是一斜,欧阳膝盖一软,人就要倒了下去。

原是孤行少走到欧阳身边,故意重重地席地坐下。

欧阳这一倒,顺着惯性就撞上了孤行少,孤行少也不客气,侧身伸手,将欧阳接了个满怀。

“都害怕成这样儿还想着投怀送抱,你是真怕还是假怕?”孤行少笑道。

分明是他故意为之,却嘴贱赖到自己身上。欧阳又气又恼,自己左右两条臂膀被孤行少扶着挣脱不得,这种受制于他的状况,她已经琢磨出一套应对之法:小不忍则乱大谋。

“大公子真会取笑人,”欧阳咬牙,僵着被孤行少揽着的背脊往旁边挪了挪,“欧阳只是没坐稳而已。”

相处虽不久,但是眼前的女子惯会在人前装模作样的时候叫他大公子,只有少数忘乎所以的时候才会少掉称呼上的客套,让人觉得她还有点人间的烟火气,可以靠近了和他交流。

现在欧阳又有精神计较称呼,显然方才的恐惧已经被他成功转移。

孤行少勾唇一笑,揽过欧阳腰身,两人靠坐在一起:“送就送吧,本座其实也不是很介意,就当看在你胆小,本座借你靠一靠。”

“其实不用委屈大公子。”欧阳把着桌沿准备抻起来。

孤行少手腕一个巧力,回扣住欧阳往下一拉,这下,欧阳真有些动弹不能了。

“你的酒,”温好的般若徘徊被推到欧阳指边,热烫的瓷瓶甫一挨拢便灼了她,孤行少满足地看着欧阳吃痛闪躲的神情,还不忘幸灾乐祸,“嘶,好像温过头了,有点烫。”

嘶什么嘶!明明是她被烫!要嘶也该是她嘶才对!

“所以欧阳惯饮冷酒。”欧阳没好气地说。

“那不打紧。”孤行少笑道,揭开壶盖,拧起酒壶轻轻晃了几圈,然后壶身倾斜,胭红的酒液飞泻进巴掌大的瓷杯,“你好酒,本座特意备了大盏,试试,酒温应该合适了。”

满盏琼液晶莹,空气里都是斟酒时溅出的香腻,温过的般若徘徊更显香甜。

一盏酒下肚,温暖了脏腑,薰薰热意蒸腾,欧阳觉得四肢百骸都浸润了,有美酒相伴,胆子变大的同时,人也渐渐放松下来。

“徘徊花的甜味足了,回味还欠了些,”欧阳抱着酒盏,醺醺然点评时第三盏酒已满杯,“也许文火能留下酒的回甘。”

孤行少随手挑起只酒壶把到手心里。

欧阳费解地看过去,“不相信我的品鉴?”

孤行少摇头,运转内力温着酒,接着就着手中壶嘴饮了一口,眉峰一挑,口中啧啧称道:“你是喝了多少酒,喝出这品酒能力的?”

“这应该叫天赋。”欧阳接过酒壶,也不嫌弃,就着壶嘴灌了一口。

“你还有什么天赋?”

“没有了。”

“轻功?”

“那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