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傅朝点燃一枚火折子,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蹲身查看。
尸体其余部分还算完整,唯两只胳膊和手掌,分崩离析,惨不忍睹。
其中一只掌心还贯穿着烛台铁芯,牢牢钉在地板上。血迹如瀑渲染开来,恍若点点蜡花。
傅朝啧叹了下,也不知这双手是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才会叫人记恨成这样。
他扒开太监衣服验核了下,胸口有很深的内力伤痕,显然这才是致命伤。
看这淤肿程度,在他认识的人中,除了殿下,鲜少有人能达到如此深厚的内力。
傅朝沉思着起身,在屋内又踱了两步,蓦然发现屏风上挂着的外衣物。
石青色的广袖流仙裙,这不是二姑娘白日里穿的那身嘛?
————
直至半时辰后,傅朝方无声回到姜九黎身后,将事情一一秉明。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缄默少许,低低道:“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傅朝颔首:“属下叫了若雨,现下尸体已经搬到他的医坊,屋子也全都清扫过一遍了。”
芸贵妃几人都知道二姑娘是被带到那处换的衣裳,一旦死人的消息传出去,将来对簿公堂,即便与姑娘无干系,也难以避免地会让她遭受一些问刑审判。
就是不知下手的人是谁,手段那么悍猛,可怜他和若雨,为了除掉窗案上的血迹,还当场换了一排窗纸。
姜九黎嗓音沉邃:“老太太呢。”
傅朝:“有宫人傍晚见过老太太与那死了的太监说话,只是看老太太方才惊疑未定的样子,太监应该不是她派人杀的。”
“知道了,下去吧。”姜九黎拂拂手,末了又补上一句,“这事不必与姑娘提起。”
“是。”傅朝躬身退下。
沈宴秋看傅朝与姜九黎低语说了好久的话才离开,心中微跳,担忧会不会与怀信在偏殿伤了人的事有关。但看姜九黎没有向自己问起,也就沉稳着没开口。
姜九黎如若无事地饮了杯茶,见她好半晌不动筷,道:“饱了?”
沈宴秋慢吞吞地点点头:“嗯。”
“走吧,本殿带你下去休息。”
沈宴秋看着满座没动弹的宾客,小声犹豫道:“可以吗?”
姜九黎在宫里我行我素惯了,还未看过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被她小心怯软的眼睛盯着,不知怎么想的,快要离座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转而换了个别样的方式。
他拿筷子在杯盏上敲了敲,微弱清脆的音量在喧闹的筵席间低不可闻,却成功让主位上的皇帝闻声望来。
姜九黎淡淡出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威压暗示:“时辰也不早了,皇兄一定累了吧。”
“啊?”皇帝迷茫地应了声,正想说句“朕不累”,但被边上的芸贵妃用胳膊肘拄了拄,再对上皇弟意有所指的目光,懵怔一瞬,虽然没太懂为什么,但还是连忙配合地打了个哈欠,做出疲惫的样子,对席间道,“对,那个,朕乏了,就先下去歇息了,诸位爱卿自便罢。”
芸贵妃压下嘴角翘起的笑意,起身搀过丈夫的手,软声道:“臣妾服侍陛下离开。”
皇帝故作镇定地沉吟一声:“嗯,那就有劳爱妃了。”
夫妻俩装模作样地演完一出,这才携着手款款走出大明宫。
姜九黎随后站起身,见沈宴秋没反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走?”
“走的。”沈宴秋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来,起身提着裙摆跟在他后头往外走。
其间视线在对面席位的首辅大人身上掠过一眼,匆匆而过,意味不明,没有过久的停留。
凝辉殿。
姜九黎命人从自己屋子牵了数条银线,分别绕在沈宴秋卧房的窗台上、床梁上以及桌案上,尾端依次系了两颗小铃铛,道:“夜里有事就晃铃铛,本殿听到会及时赶来。”
沈宴秋觉得有些夸张:“其实不必如此,我自己……”
姜九黎轻呵一声,打断她的话梢:“一刻不把你放眼皮子底下都会受欺负去,你觉得你那些逞能的话在本殿这里还有说服力?”
皇宫不比秋府,虽说他的寝宫正殿很大,住下十余人都绰绰有余,但考虑到她姑娘家的名声,他不可能再与她同住一屋,但辛小芝的手腕远胜于沈家老太太,每次见她被旁人欺负的病蔫蔫的样子,都有些恨铁不成钢。倘若不布置的周全些,都不放心让她一人在侧殿待着。
沈宴秋想到夜里发生的事,自知理亏,抿抿唇,没再吭声。
姜九黎见她寡默的样子,勉强放软了声,转移话题道:“心儿和莲巧本殿已经派人去内务府接了,婆婆那边明日会有傅朝出宫去接,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写纸上,届时让傅朝给你一并带回来。”
沈宴秋低眉点头:“好。”
姜九黎始终没问晚间她与沈老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偏殿的死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左右想过一遍,无话再要叮嘱,便带傅朝离开。
沈宴秋送走人后,在原地怅惘地站了会儿,接着阖上门躺去了床上。
侧头往枕垫里埋了埋,是让人安心的檀木香。
她长舒一口气,全身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闭了闭眼,脑中再次浮现偏殿里发生的景象。
怀信揽她入怀时,虽用袖袍快速掩住了她的眼睛,但她还是瞥见了一隅的蓝色衣角。
怀信。
蓝色。
倘若今夜怀信也在席间,那么与他衣袍纹路相似的人,只有一个……
沈宴秋抬了抬胳膊,手腕上仍系着那条用来缠她眼睛的白纱。
将绢布解了解,意外发现里头沁染出的一滴红色血迹。
沈宴秋猛地弹坐起身来,心脏发紧。
她当时挣扎的那下,把怀信伤到了?
……
次日,沈宴秋试探数次,都没能从莲巧嘴里撬出怀信的真实身份,却等来了傅朝接婆婆进宫,告与她的“老太太已逝”的消息。
沈宴秋有些懵,她没想到昨夜里还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人,竟说死就死了。
婆婆一边帮忙把衣物收整到衣橱中,一边道:“听其他院的下人说,昨晚老太太从筵席回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地胡言乱语,被老爷训了两句,越发癫狂。下人们也不敢招惹她,早早服侍她在屋里歇下。直到早间院里的嬷嬷叫她起床,才发现人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说是半夜喝水,不小心撞到桌角,把脑袋给磕破了。”
沈宴秋听完也说不上自己心头具体什么感觉,比起解恨,更多的仿佛是茫然。
婆婆将最后一身衣裳挂入柜中,阖上柜门道:“我出来时,老爷夫人他们都在灵堂守着,大小姐眼睛都哭肿了。小姐,老夫人头七的时候您还回去吗?”
沈宴秋心乱如麻,指尖在掌心刻了刻,方定下心神,冷嘲道:“不了,估计他们也不会想见到我。”
总归是相见两厌,倒不如就这样一别两宽。
……
书房。
薄易被宫人引入后,屋门就从后头关上了。
姜九黎正站在桌案前,给一幅画卷题字,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没抬眸,以非常平静的口吻淡淡道:“沈老夫人也是你杀的?”
薄易没错过姜九黎用的“也”字,最初就没想瞒他,索性大大方方应了下来:“嗯。”
姜九黎停了笔,挑眉看他:“本殿以为你不会认。”
薄易笑:“能让你问出口的事,即便我不认,你会信吗?”
姜九黎不予置评:“所以昨夜大明宫西殿的尸体是你故意留那儿的?”
他去若雨的医坊看过尸体,旁人难以察觉,他却一眼认出了伤口上的细小偏痕,那是薄易右手杀人才会留下的特有痕迹。
他不懂,以薄易行事的谨慎风格,明明左手更为娴熟精炼,何必要用右手留下那么大的破绽。明明在杀老太太时,可以周全到把见识过千万卷宗的刑部侍郎都骗过。
薄易右手隔着宽袖,在左手手腕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下,缄口不言受伤的事,转而对傅朝道:“昨日进宫,没带暗卫在身边,倒是辛苦你替我收拾烂摊子。”
候在一旁的傅朝满头大汗地苦笑道:“能为薄爷做事是属下的荣幸,不辛苦,不辛苦。”
姜九黎敛眉打断:“所以昨晚在西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杀人。”
他知道薄易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但最近的他已经渐渐变得不再是他过往所熟识了解的那个,无论是秦克耶的斩首、太监的断臂,还是老太太深夜的惨死,都更像是私人情感向的问罪泄愤。
“抱歉。”薄易神情凉寡,“如果这是作为兄弟的问话,恕我无可奉告。如果是作为君臣的问话,你大可安排刑部、大理寺的人调查,我会全权配合。”
姜九黎将毛笔搭回砚台,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响,反声诘问道:“沈宴秋知道是你杀了老太太吗?”
薄易眼皮轻闪了一下,垂眸缄默不语。
姜九黎注意到他面上轻起的波澜,长叹一声:“罢了,退下吧。”
薄易拱手躬了躬身,脊背微屈,没有直接抬起身来,指尖攥了攥紧,盯着地面良久,沉沉道:“别告诉她。”
姜九黎无言地看向他,内心很是复杂,不知过了多久,才松口“嗯”了一声。
薄易离开后,傅朝方没憋住问道:“殿下为什么不告诉薄爷,您已经知道他是因为二姑娘受后宫太监轻薄才下的杀手。”
他早上去沈府接婆婆,另外派了手下在宫里追查蛛丝马迹,最后找到了受贿往二姑娘身上撒汤的宫女。宫女经拷问回忆说,那公公给了她一大笔银子作为交易后,离开时嘴上一直嘟囔“花那么大笔银子上个女人,也不知值不值当”云云……
姜九黎反问:“倘若让你救人,你会把人大卸八块?”
甚至跑人家里,把人祖母也除了。
傅朝没太懂,认真思考道:“不会……假如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最多也是刺一剑便了当。”
姜九黎轻叹:“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时的薄易,恐怕被愤怒侵袭的忘了一切。
他怕是已经把心给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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