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104章

清风帮傅朝处理完秦克耶的尸体,就去了秋府。

远远看见殿下和若雨在说话,便没靠近。

过了小半盏茶时间,若雨抱着背囊离开,正巧和树下的清风撞上,脚步顿了顿,小大人似的冲他叹了口气,道:“快去和主子道歉吧。”这才摇着脑袋离开。

清风神色黯淡低沉,在原地踟蹰片刻,拳头握紧又松开,终是迈开步子走去,最后在姜九黎身侧两米处的地方停下,鞠躬道:“主子。”

他不知道此刻还能再说些什么,路是由他选的,无论主子给他什么惩罚,他都会受着。

姜九黎拂袖淡淡立着,并没有回身看他,月光下的面容矜贵濯濯,声线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你往后不必跟在本殿身边,也无需再叫主子。你走吧。”

清风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隐在黑暗中的神色压抑而愧悔。

指尖攥到掌心,几乎刻出血来,却跟感受不到痛似的低低道:“清风有愧主子多年悉心栽培,不敢奢求主子原谅,如今只余一事想向您禀告。小芝以为您心悦沈姑娘,如今秦克耶虽死,但以她的性子,日后一定还会再挑时机下手……此番是我对不住姑娘,还望您将此告诉她,让她提防些。”

他说着最后冲姜九黎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融入了夜色中。

晚风吹过,飘来一声若有若无地轻叹,姜九黎望着穿过庭院的黑色背影,眸色晦暗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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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巧由婆婆带下去敷药,心儿则担心自家小姐夜里哪里不舒服,于是抱了床褥到外屋,打算守夜。

沈宴秋原觉得外面的长榻睡不安稳,但小丫头过于执拗,只好随她去了。

正准备合眼休息,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便是心儿惊慌失措地跪见声:“奴婢见过摄政王殿下。”

虽然方才若雨帮她治疗,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来了,不过这么久没见他进来,还以为早早离开了。

听外头的两人低语絮絮说着什么,有些听不分明,沈宴秋道:“心儿,让殿下进来吧。”

“是。”心儿应了声,想想自己在场似乎不合适,便阖门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姜九黎不疾不徐地踱步朝里屋走去,房间不算陌生,毕竟他不请自来过几次。白玉砖、紫檀木、苏锦纱帐……即便是宫中贵人,也少有几个能达到她这般的卧房配置。

来到床榻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她,抿抿唇:“伤势如何,需不需本殿再遣几个人照看你。”

沈宴秋仗着自己是伤患,连佯装起身拜见那套也省了,大大方方地靠在枕头上,感谢道:“不用了,若雨医术很好,现下已经感觉好多了。”

姜九黎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时陷入片刻的无言。

半晌,他终是没忍住,沉声问道:“为什么没放信号灯。”

虽然他识破清风的计谋后竭力赶回,她也因时运好,被薄易救下,但她从始至终没放信号灯一事,始终让他感到几分介怀,莫名有些不舒坦,不开心。

沈宴秋愣了愣,解释道:“抱歉,我担心你们在城外也遇到危险,不想让你分神。”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很不是滋味地道:“你总是像现在这样,心里第一个都先替别人考虑的吗?”

沈宴秋突然被他这么严肃地问了一句,有些懵:“也,也没有啊……”

“那时候放走秦克耶,你有没有怨过本殿。倘若当时本殿不顾将士受伤的风险,将辛小芝和秦克耶拦下,你就不会受今天的伤了。”

沈宴秋耸耸肩:“可你当时也从秦克耶刀下救了我一命啊,一比一扯平,没什么可怨的。”

姜九黎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喜欢她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话,总让人觉得三分虚假,七分虚伪,凉凉道:“你凡事都算得那么清吗?”

沈宴秋不觉有误:“不然呢,没有人生下来注定要去帮谁,人总得学会自救,而不是一味靠别人。”

她说着真诚地看向姜九黎:“殿下您也是,一直背负那么多人的性命生活难道不累吗?当时的情况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世事难周全,您无需因此觉得亏欠于我,保护在我身边。”

姜九黎眸底有光点闪烁了一下,转瞬即逝。

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世事难周全。

他们都说他是摄政王,说他天赋异禀,仿佛只要是他,世间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倘若他未能做到周全,那便是他有意为此。

就连父皇教他的也一直都是——你身上流的是姜室的血液,你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江山子民,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十岁那年,父皇派他带兵剿除城外三春山的山匪,因为疏忽,没能救下遗落在山洞里的十数名村民性命。

这本是件惋惜的事,但人死不能复生,大家唏嘘后也便没放在心上。

后来地方官送他,当地的百姓为他欢送,那些受难村民的家属跑出来闹事,他们说:“你那么厉害,为何没能救下我亲人的性命!”

“你是王,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去!”

他们还说:“你不配。”

他本是父皇乃至朝廷上下默认的未来储君,回京后便会封为太子,但后来太子变成了姜宸,没人知道其中的缘故。

再接着,在父皇的退步要求下,他成了摄政王。

十岁的摄政王,说来也是前所未有,让人啼笑皆非。

绕了一圈,他终是没能逃过那些责任和束缚,一个个百姓化作他身上的一道道枷锁,最后堆作重重的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今天有人对他说,世事难周全,背负那么多人命在身上不累吗。

第一次有人问他累不累。

姜九黎在自己失态前转了身过去:“你睡吧,今夜本殿会守在屋外。”

沈宴秋看他一直不吭声,还以为自己犯了禁忌,谁想他又冒出这么一句,顿时有些怀疑自己听错:“您,您说什么?您守在屋外?”

她刚刚那番话是白说了吗?

姜九黎淡淡应声:“嗯,辛小芝还会回来,迷阵现在对她已无用处,你也不想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吧。”

沈宴秋迟疑:“话是这么说……”

姜九黎只是告知,并没有听她意见的意思,径自朝屋外走去。

“等,等等。”沈宴秋将人叫住,“夜深露重,殿下守在外面应该不合适吧?”

她脑子里都脑补出了姜九黎躺在屋檐上露天而睡的画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姜九黎,总想保护他骄矜傲然那面,就像当初他到祠堂为她解困,席地坐个蒲团,她都觉得有些糟蹋他,更遑论这回是让人到外头守夜了。

沈宴秋将此解释为平民面对天潢贵胄时的合理自然心态:“那个,外屋有长榻,您要是不介意,还是歇屋里吧。”

要不是她现在正生着病,说实在将床让给人的心思都有了。

姜九黎脚步微顿,想了想似乎可行,于是颔首道:“好。”

沈宴秋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下了,咳声冲屋外叫道:“心儿,你进来一下。”

心儿得知摄政王殿下要留宿,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往帘帐外瞥了瞥,殿下负手而立,不像说假的样子。

应下小姐的吩咐,便到外头打点。将自己还没铺下的床褥拿走,从柜里取了套全新的出来,生怕人睡硌着,特意多扑了几床。

“殿下若是要洗浴的话,直走屏风后便有泉水流通的浴池,不过我们这处没有男子的衣裳,您看……要不奴婢去找守门的庞老伯要件干净衣裳先给您将就着?”

姜九黎点头:“麻烦了。”

心儿受宠若惊,连道“不麻烦,不麻烦”,退了出去。

最后心儿特意找庞老伯拿了件全新的衣裳,确定事无巨细安排妥当后,这才回东厢房休息。

沈宴秋躺在里屋有些忐忑,一晚发生那么多事,再加上受了伤,本该疲惫不已,但听着外头窸窣的声音,莫名有些沉不下心来,合眼数次,都没能睡下。

侧过脑袋,看到床边矮柜上的蓝色布条,心中微微悸动——那是怀信杀秦克耶时蒙她眼睛上的。

想起怀信救她回来后再没出现过,也不知人受没受伤,不由一阵焦心。

是了,怀信在姜九黎手下做事,姜九黎应该知道他的下落吧。

“殿下。”沈宴秋刚冲外头喊了两个字,便蓦地熄了声,纠结道,怀信给她的是个假名,大抵是不愿被旁人知道,她直接向人顶头上司询问未免有些不厚道。

然而没给她反口的机会,姜九黎听到声音已经走了进来。

约摸是正准备去洗浴,姜九黎头上的金玉冠拿了下来,墨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平添几分懒散闲倦。

他道:“怎么了?”

沈宴秋呼吸错乱了一拍,垂下眼:“我口渴,可以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吗?”

本以为对方拒绝后直接出去就没事了,谁知姜九黎真的到桌案边给她倒了杯水,并作势要扶她。

眼看对方弯下腰,长发都要垂下几缕到她眼睫上方了,沈宴秋飞快打断道:“放边上就行,等凉了我自己再喝。”

多亏茶壶里的水是婆婆新烧的,水温还热着,所以姜九黎将水杯放到矮柜上,也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道了句“有需要叫本殿”,便走了出去。

沈宴秋这会儿才开始自我检讨,将姜九黎留下来同住的行为是不是等同于玩火,某人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妖孽好看了,勾得她方才差点色心大起。

默默忍着伤口的疼痛,背过身,希望能以此杜绝身后的响动。

然而……

沈宴秋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了贪图进出方便,将屋子打通成一体式的了。

虽然中间有屏风、帘帐分隔,但声音未免太清晰了点,她甚至都能分辨出那位卸下衣袍入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