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68章

不过买地的事比沈宴秋预想的还要困难一些。

怀信将近来临安城出手的店铺都整理了出来,陪她依次实地观摩了一番。然而这些店铺不是地积小了些,就是位置偏了些,好不容易有全部符合条件的,偏生隔壁开的是家妓院,与她礼堂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么一番下来,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寻找别的方法来进行弥补。

这日,城门外涌入大批暨岭一带的灾民,因为禁军卡着关哨,禁止入行,最后导致灾民□□,与禁军大打出手。后经镇压,虽平息了下去,却也导致城中人心惶惶。

沈宴秋在院子里一边画着杂志最终章额外赠送的小漫画,一边听心儿从外头回来给她絮絮描述城里的情形。

灾民的事迹听着固然可怜,然而国家的管理本就意味着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从而换取最大化的利益。如此一来,也就没了谁对谁错之分,是以除了唏嘘两句,也无法发表更多的看法。

“心儿,我有些饿了,你去帮我准备些糕点来。”

沈宴秋没抬头,还是专注地用画笔在宣纸上涂涂抹抹。

“好的,小姐。”

心儿应下后便提着菜篮子进了庖厨。

不大的院落里时而飘过一阵穿堂风,格外沁人凉爽,与从前临安一贯的灼灼夏日相比,显得几分异常。

头顶的榕树在地上落下一片影绰的阴影,粗壮的枝干上,薄易正翘着二郎腿斜倚着,腰间搭着本书,看那浮夸的封面画风,就知道是出自底下某人纂写的“著作”。

此时的他约莫是将书看完了,是以掏出一枚小方盒,拿出粒糖块放嘴里含着。

那边沈宴秋补完色,这才拿过桌案上的水杯润喉,突然出声道:“你说,暨岭出了那么大的天灾,朝廷难道就没点应对措施吗?城外的灾民虽能镇压一时,但等人数多了,难免激发民怨。”

话中的“你”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沈宴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大抵是见他敢到宫中行刺,便理所当然的觉得小侍卫可能会懂点国家政事,即便不了解内情,也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见地。

薄易扔了扔手中的铁方盒,又准确接住,不疾不徐道:“目前国库的第一笔赈灾银两已经批了下去,还派了十纵队的禁军精英前往救援,在暨岭附近也搭建了不少灾民的临时救助地。此外户部也在几日内与周边的多家寺庙达成了合作意向,届时会开展面向民间的赈灾筹举仪式。从应对措施上来说,天灾难测,朝臣已经尽可能快速有效地给出了解决方案。然而城外那批被镇压的灾民,不去发粮处接受救济,还千里迢迢地跑到临安城聚众闹事,想必是受有心人挑动,故意激化皇家与民间的矛盾。不过凭借朝中那几位老狐狸的手腕,现下想必早已有所动作,无需太过放在心上。”

他没说的是,混杂在灾民队伍中挑拨离间的其实是秦国人。

即便知道往事已逝,还是不想让她听到不好的字眼,勾起一些不快乐的回忆。

沈宴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道:“你可知筹举仪式具体哪日开始,我也想捐笔银子给灾区。”

薄易挑挑眉,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从户部那边问来具体的日期,思忖片刻,径自道:“就在后日。”

沈宴秋不知道,怀信的这一句“后日”,最后累得户部人马连夜赶工,这才让寺庙的祈福筹举足足提前两日进行。

两人聊了几句,沈宴秋反像打开了话匣子,没再继续急着往下作画,而是将画纸用石头压好铺晾,便站起身四处走动,顺便活动筋骨。

站在树下,她仰头看见薄易手里晃荡的清脆直响的铁盒,不由愣了愣,笑道:“我从前也像你这般喜欢随身带糖。当时有个盒子,唔……跟你这铁盒模样生得差不多,不过这个习惯已经丢掉好久了。”

薄易将盒盖“咔哒”一声敛上,指尖收紧,将盒面上的纹路挡了个严实,只是意味不明地扔出一句:“是么。”

沈宴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时回忆起那段寻死觅活的往事还是会觉得几分羞耻:“那时候我心情不好,经常会冒出点轻生的念头,后来想到吃甜食可以缓解心情,便让婆婆帮我随身准备了一个铁盒,每天都会在里面备上十几颗糖。不过吃了一阵子,发现并没什么效用,便没再继续了……也不知道之前那盒子被我扔到了哪里……”

她的语气轻快,像是跟人分享一件好玩的事儿,让人都无从对她升起任何有关同情的心理。

薄易垂着眸,一言不发,摩挲在铁盒上的指尖却是微微用力,带着点克制。

在他拇指掠过的地方,盒面画着几片枫叶,右下角题着一个“秋”字。

就连沈宴秋都不记得了,当年婆婆给她买铁盒时,正好看到市面上出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款,那时为了应她的名字,便挑了一个题着“秋”的……

一阵清风徐过,引得树荫摇曳,日光投射下来的光点随之在人身上晃了晃。

薄易眸底晦暗一片,有些难言。

倒不是因为她忘了她曾在大启七一年那个雪天对他的施予,只是他没想到,原来那个救了他一命的糖盒,竟曾是她轻生想要重拾生念的卑微寄托。

她说,这个糖盒并没能消掉她轻生的念头,所以,她后来又经历了些什么……

一片榕树叶从枝头簌簌落下,在空中回旋起悠扬的弧度,仿佛连接着时空旋钮,一下子牵扯着人再次回到那年寒冬。

那是他去边塞历练的第四年,彼时平靖关沦陷,敌军十万兵马,我军寥寥八千精兵。

派去临安请援的快马送去一批又一批,却迟迟没有等到援兵的到来。

后来,镖旗将军派他回京,五匹汗血宝马,难抵风雪疲惫,跑死了四匹。

一路上,他看到了所有请援士兵横亘山野的尸体。其中,也有他在营中玩得极其要好的兄弟。

那时的他还残留着些许年少人的血气方刚,无法像现在这般看淡生死。除了为那些士兵阖上死不瞑目的双眼,他甚至没来得及为他们入土安葬。

他记得很清楚,整整三天三夜,他一直都在赶路。

他没办法吃东西,因为干粮一咽下口,他就会想到那些死去的兄弟,最后吐的连胃酸都出来。

他发了疯似的赶路,后又隐隐发现点不对,这一路下来实在是太通畅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平靖关那点微小名声,足以退去敌军派来的杀手。但他不敢多想,因为后方还有无数精兵、百姓等待着他带去救援。

果不其然,在第四日的那个清晨,他距临安城只剩最后五十里的郊外,那些伺机已久的杀手,在他精疲力尽之际还是出现了,刀刀致命,毫不留情。那些伤疤至今还留在他的身上。

因为自知命悬一线,他秉着最后一口气拼了拼,在微妙地避开致命伤后,点了身上的穴道佯死。

这样的后果无非三种——敌军相信他死了,但为了安全起见,又多补了几刀;敌军直接离开了,但他在穴道封死的那一刻钟里,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最后,也是最渺小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种可能,在这天未大亮的荒郊野外,有好心的路人经过,并救下他。

不过事实是他赌瘾了第三种情况,即便过程发生的与他想象中的并不尽然相同。

后来他也曾无数次想过,为何在那天寒地冻的瑞雪天,月亮尚未下山,她却只身一人来到郊外。

她一开始看到他时,大抵也是以为他死了。但或许是觉得死相过于凄惨恐怖,是以卸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

那个时候,他身上的穴道已经自行解开了,察觉到人的靠近,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危险,想提起身边的剑,却用不上一点力气,直到身上覆下一片温暖,才让他稍许恢复了冻僵的知觉。

而她发现自己还活着后,蹲着盯了他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留下一个糖盒在他身边,便离开了。

不是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但那件斗篷和那盒糖果,却让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临安。

他自己也不曾想过,昏迷时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却足以让他将那张脸长长久久的记在心里。

不久,援军成功地解救了平靖关,而他因为重伤,得以爷爷批许,在临安调养三个月。

病稍愈后,他一直想找到她,但他没料到,自己会是在天下大赦的名单画像上认出她。

就像现在这般,三年半前,他也曾爬上沈府的高墙,躲在上泉苑屋顶的瓦砾后,偷偷地参与她每日的喜怒哀乐。

她起先似乎并不识字,他就那么看着她,如何翻阅那些三岁小儿的读物,笨拙地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鬼画符。

直到三月期限到,爷爷再次命他返回边境。

七年的边境历练,前四年他一直觉得过得很快,而后三年,他从未觉得时间流逝的如此慢过。

在那三年里,他打了数以百计的胜仗,最后蛮人听了他的名字便会寒毛卓立、偃旗息鼓。

随着他战捷的消息不断传回临安,他时常忍不住去想,那个人现下是否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盼啊盼,总算盼到了回京的日子。

全城的百姓都以为他是在正月十六回的都城,殊不知,上元节时,他便坐在上泉苑的墙头,看着她与院里的婆婆丫鬟,坐在一处赏月吃元宵……

“诶诶,怀信。”

沈宴秋站在树底下,不知第几次出声叫他。

薄易眨了眨眼,方拢回跑远的思绪,声音里还沉浸着几分沙哑:“嗯?”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少女仰着脑袋,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颈,在日光下雪白透亮。

他垂眸看她,明明平日里最讨厌下属禀事禀一半的性子,却在这个人身上有着用不完的耐心,“有的,怎么了?”

沈宴秋笑了笑:“我晚上打算带心儿和婆婆去沂兰听书,你也跟我们一同去吧?”

这回他思考的有些久,他白日里陪着她,已经堆积了数不清的公务,沂兰是九黎的地盘,碰上月霜也会十分麻烦,不过看着她那淬亮的眼神,“不”字到了嘴边怎么也脱不出口。

最后,他摩挲着指尖的铁方盒,点头应了声“好”。

他想,他这辈子只会对一个人说那么多次“好”字。

作者有话要说:码完这章,连我都有点心疼易哥了,双结局预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