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易不紧不慢地放下弓箭,对靶上的成绩并不在意,口吻疏离却又富有涵养地微微颔首:“让侍郎见笑了。”
陈决原本想着这弓又沉又钝,如果对方右手有伤,起势时难免会露出破绽,但显然对方身体好着呢嘛,一个左撇子把右手惯用到这种程度,简直恐怖的逆天。
干巴巴地讪笑两声,道:“大人当真名不虚传,让老朽大开眼界。”
薄易谦虚地应了声“侍郎过奖”,突然抬眸看了眼边上一直悠悠看戏的姜九黎,意味深长地来了句:“若真要说大开眼界的话,还属当年有幸见得摄政王殿下左手射箭的天人之姿,让薄某至今难忘。”
众人哗然,这年头左、右撇子切换都已经那么随意了吗,一个左撇子惯用右手已经够瞠目结舌了,好好的右撇子也开始练用左手,还给不给常人留活路了。
连郝光远和虞优听了这话都有些出乎意料,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对这点可是半点不知。
作为正主的姜九黎却是蓦地哽了哽,狭着眸刮了某人一眼:“……”
他不就是方才置身事外没出声帮衬一下么,犯得着这当儿跑来搞他?
什么天人之资、至今难忘,说来都是扯淡。
薄易和他六岁起在太师院同出同入,那时还孩子心性,两人同为同辈中的佼佼者,难免起了一争高下的心思,但又偏生样样不相上下。
于是两人相约了一次比武,心高气傲下都用的对方的惯用手,从弓、弩、枪、刀,到剑、矛、盾、斧、钺……十八般武艺从头到尾比试了遍,最后状况自然是惨不忍睹。两人跟被水打湿了的纸片人似的,力道掺了棉花,轻飘飘地乒铃乓啷乱敲一顿,谁也用不顺对方的惯用手,把好好的比试硬生生变成了一场过家家。
姜九黎不喜欢浪费时间做效益不大的事,是以右手用的顺,便再也没练过左手,薄易那小子明知道这点,还非要膈应他,气得殿下当场就差冷呵一声了。
首辅大人却觉得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得加两分火候,于是将手上的那把钝弓递了过去,面上却是对陈决道的:“侍郎应该不介意将爱弓借给殿下一试吧。”
陈决哪里敢说声不,连忙哈腰应了下来。
首辅温润地笑了笑,一脸无害地对姜九黎道:“殿下,陈侍郎的这把弓不错,想来您一定会用的顺手。”
姜九黎:“……”
冷冷垂眸睨着薄易手上的弓,肉眼可见的嫌弃。
头疼地轻啧一声,隽逸的面容上大写的生无可恋和厌世感。
郝光远看他接过弓,没忍住讶异了一下,凑人耳道:“九黎,你真会使左手啊?”
姜九黎面无表情,眼底一丝波澜不起地看他:“你说呢。”
郝光远:“呃……”
意会过来的小王爷猛拍大腿,我说呢嘛,果然又是那个小白脸从中作梗!
首辅没给殿下留退路,殿下只好将弓身拾了起来,全程瘫着张脸,充满不快。
不知情的围观者充满新奇,连皇帝老儿都翘了二郎腿,伏在案上,望向这边的景象。
姜九黎默默地拉了拉弦身,感受力度。
一秒后,他抿了抿唇,侧目死亡凝视了一下陈侍郎,引得后者连连冷汗。
要知道陈决先前敢用那番话糊弄薄易,是料定了在朝为官,对方不会和自己明面上过不去,但这位摄政王殿下可不是看谁面子行事的主儿,他要真不乐意了,光一张嘴都能埋汰死人。
哈腰擦着额间的涔涔汗滴,实在没胆与人目光直视。
许久,姜九黎方拉弓起势,也不着急,就这么吊着众人胃口,慢腾腾地瞄准。
约摸是找到点手感了,还非常傲地抬手让远处的侍童将靶子距离往后移了十米。
惹得薄易没忍住嘴角若有若无轻笑,看向别处。
潜在树上护卫的清风表示看到这幕一点都不担忧,他家殿下没正统学过左手射箭确实不错,但一个能把双刀流使得炉火纯青的人,有些身体的反应早就刻到骨子里了。
这不,就在郝光远和虞优商量着一会儿某位殿下丢了颜面、下不了台,他们该如何帮人救场时,长箭破势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靶心。
隔着远远的距离,大家听到一声木板的碎裂,紧接着只见箭靶穿破,长箭仍势不可挡地向后疾驰而去,最后定定地钉在南向的围墙上。
“……”
场上呆若木鸡几许,紧接着爆发出轰雷般的拍掌叫好声。
姜九黎却是臭着张脸,将弓扔回了陈决怀里,虽一句话没说,但显然看得出他对这把弓的意见很大。
郝光远望着箭靶上的圆孔,咽咽口水,惊疑未定。得嘞,果然是他操心太多了,还真没见过九黎是有什么事做不到的。
姜九黎射完这箭,便旁若无人地离了围场,没走几步就察觉到身后清风跟了上来。
斜眸睨人,有些不待见:“不是让你护在薄易身边么。”
清风耸耸肩,没想到殿下被薄爷坑了一把,还不忘惦记人,解释道:“薄爷右手的伤估计开裂了,属下想着一会儿带若雨过去给他包扎。”
姜九黎冷哼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添了一句道:“过一个时辰再带若雨去,让他多疼一会儿。”
清风被自家殿下的小脾性逗得几分好笑,唯首应下声来。
——————
一个晨间的箭术大赛浩浩荡荡地拉下帷幕,小儿组中七殿下夺得头筹,十一殿下位列第三,小太子则名落孙山。
摄政王殿下和首辅大人并列及冠组第一的佳绩,这让皇帝有些许发难。
他只准备了两颗长生丸,一颗给了小儿组的七儿子,剩下一颗却不知该颁给弟弟还是首辅。
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再熬制一炉给人补上,就听两人低着声“相亲相爱”地互相谦起让来了。
弟弟:“你不是受伤了么,正好吃颗长生丸补补。”
首辅:“不敢当,殿下乃国之栋梁,大启不可一日无殿下,理当由殿下服下这颗长生丸。”
弟弟“呵呵”两声,不容置喙地下了最后通牒:“薄易,这是本殿的命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首辅:“……臣领命。”
虽然全程目睹两人相互推脱,甚至都没碍着他在场委婉一点,皇帝表示自己脆弱的心灵有些受伤,但最后给人嘉奖时还是非常兴致高昂。
薄易面带沉重地接过这份无法拒绝的厚奖,尤其是听皇帝老儿对他祝愿什么“千百年后希望你我还存于世间,做永远的君君臣臣”,内心更是复杂无比。
天子所赠,自然没有丢弃的道理。不过才到台下,便想出了法子,径直朝小太子走了去。
小太子以为师傅是因为自己没得成绩,特来教训的,蔫蔫地冲人行了个礼,主动认错道:“师傅,是孤让您失望了。”
薄易摸摸人脑袋,一本正经地宽慰道:“殿下还小,此番表现已属不易,为师欣慰,故而这是特意给您的嘉奖。”
小太子眼睛一亮,没想到没拿到名次也会有嘉奖,抬眸看到是头筹才会有的长生丸时,心中更是难言地感激澎湃,郑重地接过瓶子,慷慨激昂道:“多谢师傅,孤日后一定不辜负您的教训和期望!”
薄易耐人寻味地笑笑:“殿下是个好孩子。”
姜九黎远远瞥见这幕,啧啧两声,这蠢侄子当真是被人蒙了拐了骗了都不知道,无言摇头,甩着袖袍背身离开。
……
热身赛结束,众人午间用了膳,又加以小憩,便开始了夏猎期间的重头戏——狩猎。
因为摄政王每年对这事儿的干劲都没有那么足,所以也算是给了大家施展身手的空间,从年迈的臣子到年幼的皇子皇嗣,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随着皇帝的发令,无数马儿挥鞭崩腾而出,这个时候大家心中念着的不仅是头猎的赏赐,更是为了其间的无上荣耀。
虞优一天下来都没怎么补过眠,骑在马背上颠簸到生不如死,郝光远数次要等他,都被他摆摆手赶走,打算马群散了,便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偷懒。
山海林很大,没过一会儿马匹就分散稀疏开来,虞优见已经脱离了围场的视线,便吁声让小棕马把步子缓了下来。
正值未时,马儿脚蹄踏在石子上也嫌烫人,再加上饥渴难耐,便主动载着主子,往有水源的方向跑去,等虞优反应过来自己在何处时,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
无奈之下,只好到溪边洗了把脸,等马儿饮足水,这才慢悠悠地牵着绳,打算找块阴凉地儿先熬过午间最热的时候,再看能不能好运逮到老熟人将他捎回去。
耳边瀑布声渐响,虞优将马栓在了树边,便自顾朝瀑布走去。
漫天的水汽氤氲,给人带来一丝凉意。
二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却发现清泉边某团缩在树荫下的不知名物体有些异常,定睛一看,低矮的枝丫下有一双玉足露在外头,正泡在溪水里没有动弹。
他惊吓地往后退了两步,靠,他这不会是遇到了野外抛尸现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