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深巷

他微微点头,“好,我告诉你。”

我勉强坐正了些,他道:“躺下吧。”

躺下听他讲故事,这未免有些无礼,本仙向来恪守礼仪规矩的,断然不会如此。我忍着疺软不适,摇头道:“我坐着听。”

他还是将我按在他怀中,微微抬起腿,让我枕着他,我这样半躺着的姿势十分舒服,但他一定不会舒服。

我挣扎着要起来,他却道:“既然是听故事,何必正襟危坐呢?”

有力的双手按在我的肩上,使我动弹不得,我只好保持这个舒服的姿势。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刀刻般的侧颜。

我问:“你背上的伤,好些了吗?”

“好些了。”

我歉疚道:“多谢你,若不是因为救我,你也不会受伤。”

他的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凉,“若不是我带你来此,你本也不会有危险。”

这温柔如三春暖阳,仿佛要让人溺死在其中,我勉强打起精神道:“那……你开始讲你的故事吧。”

“我无父无母,小时候流落京城,吃了一些苦。”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心知绝不是“吃了一些苦”那么简单。下界受劫,必定坎坷凄凉,说不定是累及爹娘亲人的天煞孤星大凶之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落京城的?”

“很早了,不太记得了,大概,三四岁吧。”

“那么小就没有父母亲人,一定很苦。”

他微微一笑,淡然道:“却也没有什么。无父无母无亲近之人,不也是了无牵挂吗?”

我怔了怔,也是,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与他很像。我甚至更惨,无牵无挂地逛荡了两千年呢,心中无所系,其实也没什么。

唯一牵动我心的,只有那位姑射洲的修士,然而我找不到他。

他继续道:“有一年的冬天,雪下的很大,我因为藏在武馆偷艺被发现,被人堵在巷子里痛打了一顿,胸骨断了,腿也断了。我就在那雪地里,爬也爬不动,活生生挨了两天,大雪几乎把我整个人都埋了……”

如此险境,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我插嘴道:“将军,你太不会讲故事了。”

他低头看向我,“哦?阿芒以为该怎么讲?”

“不应该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说的。等你先讲完,我也给你说一个我的……我读到的故事。”

“好,刚才说到哪了?”

“你被人打了一顿,在巷子里挨了两天。”

“是了,那是个阴暗的死胡同,根本没有过路行人,自然就没有人发现我。第三天的清晨,我只剩下一口气在了,本以为死定了。忽然,从那高高的墙头上,摔下一个小姑娘,正好摔在我的身上。”

我“啊!”了一声,“那一定很疼吧!”

他摇头,温声道:“不疼,她很轻。”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很轻,很软,很小,扎着两个羊角小辫,脸颊冻得通红,像是涂了上好的胭脂。见到我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她并没有很害怕。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没有很害怕,还是害怕的。我问:“那个小姑娘,就是给你簪子的大理寺少卿的女儿吗?”

他忽然问道:“阿芒,你说我是不是个恶人?”

我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道:“你不是坏人。”

泓萧将军的转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司命簿子可以写他是天煞孤星大凶之相,却不会写他是大奸大恶之人。

他却自嘲一笑,“可是当时,我真是十恶不赦。”

我心中一紧,“为什么?你……你伤到那个小姑娘了吗?”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那小姑娘掉下来后,还有一个妇人也从墙头跳了下来。小姑娘叫那妇人娘亲。”

我甚是好奇,怎么花云慕小时候会喜欢和她娘亲玩这种游戏,好端端的为什么正门不走偏要翻墙呢?

李泓萧继续道:“当时,我饿得头脑发昏,那小姑娘似乎想要查探我的情况,可那妇人却不愿意徒惹事端,踢了我一脚,抱着她女儿就走。当时,我应该和街头流落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妇人当我是寒巷饿死骨,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垂眸看向我,“阿芒,你看,我以前也如一摊烂泥,任人践踏。”

我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将军小时候受过苦,书中有句话说得好,嗯……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他微笑道:“阿芒看得书还真多。”

我也微微一笑,“也就知道这两句,在将军面前卖弄,见笑。”

他反手握住我,温言道:“阿芒不必费心宽慰我,我其实并不觉得凄惨。过往虽然不堪,但我毕竟走到了现在,实在不必将那些不足道的小事沉郁在心。”

他这样子不像是说谎,他也没必要对我说慌。没有将往事沉郁在心就是没有,可我还是禁不住疑惑,那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他道:“阿芒,我只想告诉你,虽然我现在是将军,但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我也是个普通人。所以阿芒,实在不必敬畏我。我不要你敬畏我,你……懂不懂?”

我不是很懂,难道他不喜欢被敬畏吗?但我还是点了点头,问:“然后呢,那位妇人真的将小女孩抱走了吗?”

他摇头,“没有,我说了,那时的我是个恶人,是个饿疯了的将死之人,将死之人不愿死,总要做点事情出来的。我在巷子里等了两天,只等到那母女二人,我怎么能轻易放她们走?她们一走,我则必死无疑。生死关头,我用尽全身力气抢过那小女孩,企图用她要挟那位妇人。”

我浑身一颤,想象当时的情景,风雪之中,一个小姑娘被一个饿疯了的少年挟持,少年所求,可能仅仅是一个馒头、一碗凉粥。

李泓萧的眼框有些红,“当时我威胁那位妇人,让她找人送我去医馆,否则我就掐死她的女儿!小女孩大哭大叫,我捂住她的嘴,她在我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流了一手的血,我却不觉得疼,只记得小女孩的眼泪流过我的手背,滚热。”

他陷入了回忆,整个人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