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

天琴座流星雨即将来临。

曙光中学掀起流星雨的话题,要许愿的、要表白的,蠢蠢欲动。

高二三班没有例外,学风浮躁,班主任肖广华在晚自习结束前发言。

“城市光污染严重,你们想在学校看流星雨不可能。

“……晚上一两点才有,你们不睡觉,宿管老师还要睡觉,他/她要负责你们安全。

“……几分钟甚至更久看到一颗,一秒就没了,有什么好看。”

综上所诉,“下了自习不要乱跑。”

陈述完他背手在教室转一圈,五分钟后离开教室,不久,晚自习下课。

嘈杂。

“肖同志越来越啰嗦了。”

“我又没想看。”

“去不去外面买炒粉吃?”

……

“困死我了,拜拜。”易尤婷打哈欠。

连玟挥手,“明天见。”

教室外,夜凉如水,上方的夜幕视野开阔。

和直接回宿舍的学生群分道后,道路松敞一半。

连玟到家时连韬在逗猫。

他看猫乖、熟人了,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结果满屋乱窜。

“我看它脚都好了,”连韬从地上爬起来,拍手,“我买了辣条,姐你吃不吃?”笑。

陆续发了四个视频,今天看有人打赏了,评论也翻了一倍。

值得庆祝。

辣条对连玟没有吸引力,“你吃吧。”她蹲下来,猫在床底角落舔毛。

“妈妈周末回来。”她说。

连韬喜洋洋表情消失,“她来干吗?”眉峰聚拢。

“回来看我们。”下午林惠娜再次给连玟打电话,告诉回来的日子。

连玟回头看连韬,他躲开她的视线。

她便不看他。

过会,“家里没地方住,她来了住哪?”

“和我一起睡。”

“影响你学习。”

连玟起身,“你怎么了?”

连韬没法装,看向他姐,“突然来看我们,除了打乱我们生活节奏,什么也做不了,她干吗要来?”以前她没有来,直到毕业离婚时才出现。

猫不知何时走到床边,再多一步就跨出阴影区了。

它似乎要趁两人不注意,跑到其他犄角旮旯。

尾巴尖尖勾绕。

“妈妈给你买了mp4。”连玟心平气和道。

不是,他不是小孩子耍脾气,留守在家,买礼物就能哄好。

连韬心头烦躁。

“我不需要,你用,她回来待多久?”

“还没定。”

猫瞬时窜出去,肉爪着地似劈啪急雨。

“哦,你吃辣条吗?”连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离开房间去客厅。

连玟注视他的背影,跟上。

…………

林惠娜周六下午到,学校周日才半天假,约好第六节课下课,连玟校门口给她送钥匙。

她不是本地人,年轻时打工认识连伟业,两人在一起有了孩子,她才来到这边,断断续续生活三四年,依旧是个外地人。

连玟到时,她在和附近早餐店老板聊天,“……哪里,你看上去也很年轻。”她捂嘴笑,遮住涂口红的嘴。

“是,我不是这里人。”她没有注意到连玟到了。

老板看到,以为连玟来买玉米、卤鸡蛋,扯挂在墙上的白色塑料袋。

连玟冲她摆手,面向林惠娜,“妈妈。”

“呀,这么快。”女人转身,细细高跟鞋和她骨感脚腕相得益彰,让人不知道说她脚漂亮还是鞋好。

县城里似乎没有女人穿这样的鞋,即便有也是画虎类犬,林惠娜被认出不是本地人,是有依据的。

“嗯,你有行李吗?我带你过去。”

十七岁穿红黑色校服的连玟,七分眉眼像女人,剩下三分,是她自己,坚韧沉着。

第一眼,林惠娜以为看到自己,一年不见,她的脸长开了。

再看,又觉得她完全不像自己。

“有,箱子就在这。”她身后露出小箱子。

“这是你女儿?”老板问林惠娜。

女人掉头,“是啊,我没骗你。”

“那你保养得好。”老板说。

林惠娜笑。她没说她生连玟时才十八岁,今年三十五,保持年轻的秘诀是认为自己多少岁,而不是相信实际年龄。

告别老板,她们向公寓走去。

连玟为林惠娜拉箱,走在前面。

“你们晚上想吃什么?到外面吃还是我订餐回来?”林惠娜左顾右盼,小区是新的,但县城规划也就那样。

“放假在家都是自己做,平常上学在食堂吃。”少吃外面的。

爷爷就是厨子,各方面原因,不赞同家人出去吃。

“自己做?”想到连伟业爸爸妈妈都走了,他们只能自己做,林惠娜转口,“今晚我带你们下馆子?吃顿好的。”

她笑望连玟。

“嗯,我和连韬时间是错开的,一起吃赶不上晚自习,可以订餐。”女生脸上没有太多兴奋。

明天就是周日,他们半天假,其实完全可以明天出去吃。

但妈妈要回老家一趟,连韬——

连玟低头,避开路上的石子,让箱子平滑推过。

都不高兴——

到底不是自己养大的。

林惠娜想龙龙了,他更像她的孩子。

有点后悔来了,不知道龙龙现在在家干吗,中午睡了多久。

学校铃声响起。

“这是上课?”林惠娜问。

“嗯。”已经到楼下了,连玟单手拎箱,不沉。

一口气到二楼,开门,屋里的猫叫,笼子里站起来。

“你们还养猫?”林惠娜原本打算给龙龙养宠物,培养小孩爱心,也有个小玩伴,但男人不喜欢,就没养。

“暂时,”连玟交出钥匙,指出她的房间,“累了可以先休息,厨房还有牛奶。”

“好,不用管我,你去上课。”一眼望到头的小房子,林惠娜摆手。

…………

那个女人要来,连韬下午没回去,晚自习结束后还在教室磨蹭,班级钥匙也就落到他手上,他最后走,明天也要最早来开门。

等到高中部下课,他才出教室。

到楼下家里的灯亮着,又等了五六分钟,他姐没回来,那么她肯定在家,这才上楼。

家里没有生人气息,他姐在卫生间洗袜子。

“她呢?”家里转一圈,的确没人。

“去宾馆住了,有小龙虾,吃不吃?”和接受连韬对她称呼的改变一样,连玟接受他不喊“妈妈”。

“不饿。”连韬嘴角下垂。

“嗯,妈妈给了两百块钱,放在你桌上。”姐弟俩一人两百,还有礼物,连玟是一盒眼霜,连韬一部mp4。

连韬开他房间灯,看着钱问:“她下午说什么了?”知道她要来,他不回家吃饭,她说什么。

他姐没回他。

“姐?”连韬喊。

什么也没说,没有情绪。

晚饭她们吃得很平静,像是两个远亲客人,正好坐在一桌,于是简单聊两句。

连玟拧干袜子,倒水,“下午外婆来电话了。”

“外婆?”连韬一愣。

姐弟俩对这一称呼并不熟悉,照片没见过,真人没见过。

他们是林惠娜彻底不孝的证据、负担,是那边人不期待的存在。

是知道她回来看他们,急了吗?

毕竟她好不容易“回头醒悟”,找了个比他强的男人。

连韬冷笑都做不到了,只是觉得恶心,胃里一阵翻腾——他今晚没吃晚饭。

“电话说什么?”他还问。

连玟走出卫生间,晾袜子,“外公肺癌,她想让妈妈回去。”

身后射来一道锐利视线,伴随提高的声音,“你说什么!”

连玟回头,皱眉,“外公生病,外婆想要妈妈回去看他。”

“是肺癌?”

“嗯。”

连韬的心狂跳。

爷爷大肠癌走的,奶奶本身各种慢性病,爷爷去世又让她忧郁,两年后也走了。

外公是一模一样的肺癌。

高血压都能遗传,癌症更别提,两边都有癌症,还有一样的肺癌。

操操操——

连韬的脸扭曲,颤抖。

他们生下他们,不管他们,这可以,算了,感谢他们生了俩,让他和姐有伴。

但偏偏还流着他们的血,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基因,不放过他们,不善待他姐,凭什么啊!

他姐还会患病?即使躲过了年轻到老也会来的?他也如此?

想暴力,想咆哮,想撕碎这操蛋的人生,谁爱过谁过去。

理智一旦失去上风,便难以夺回控制权。

情绪占主导、在意形象的男生,满脸胀红,嘴里发出低沉愤恨的怒吼。

他抓身上的衣服,大力撕扯。

他心中有一把火,点燃流淌的血液,沿着脉管,流淌全身,灼伤皮肤,空气也焦躁起来。

“啊啊啊,凭什么——”他大喊,手放过了衣服,却更为暴力,狠狠砸向墙壁。

“连韬!”一记女声闯入耳朵。

男生被抱住了。

粗暴被按下暂停,十五岁的连韬比十七岁的连玟高,他可以轻而易举挣脱她,可以恣意妄行,像野兽一样痛痛快快发泄。

但不能。

这是他姐啊。

空气凝滞,褪去燥热。

铺天盖地的委屈、难过,“姐——”眼泪怎么说掉就掉呢。

连韬抱着他姐,哇哇大哭。

连玟没有说话,被哭声淹没的房子也容不下她的声音,她只是拍他的背。

小的时候,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懂什么是弟弟。连韬只是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会每天缠着她,听奶奶的话,喊她姐姐。

——我要和姐姐一起洗澡!

——姐姐带我玩。

——姐姐快来,爷爷做糖葫芦!

——姐姐帮我倒水。

她写作业,没有帮他倒水,于是他自己倒,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他从来没有哭那么大声,以至于六岁的她吓到了,没有行动。

邻居赶过来,用凉水洗,送去医院,陌生的地方,只有他们是熟悉的。

他会在疼痛的哭嚎中叫她,“姐姐。”唯有这一声是没有痛苦的,没有抱怨,是依赖。

那一天起,连玟意识到什么是姐姐。

姐姐是要保护弟弟的。

可现在,弟弟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也好难过啊。

女生红了眼,咬紧下唇不发声,她只是拍她的后背,安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