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去找李主任拿主意。
李主任当机立断,“先不着急去找元书记,这样你先去二棉厂找陈主任,她是阮文的领导,先问问她阮文平时的表现。再问问她的同事,看她平日里的工作态度什么的。”
小王连连应下,当即去了二棉厂。
陈主任去市里开会,怕是明天才能回来。
“那回头再问陈主任好了,我先问问两位大姐和安娜同志,你们对阮文的印象如何,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刘春红听到这话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连忙问,“是不是阮文的政审出了什么问题?”
小王迟疑了下,“这……的确是有点小麻烦。”
举报信,资本家的后代这些字眼钻进耳朵里,让刘春红和邱爱梅觉得脑子轰隆隆的响。
“不可能吧。”
阮文就一个乡下姑娘,怎么还成了资本家的后代。
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不现在正在调查嘛,是的话那就从严处理,不是的话咱们还阮文同志一个清白。”
便是一直都安静如鸡的郭安娜想了又想,愣是没能挑出阮文哪里有问题。
小王失望而归,先回了教育局这边,又喊了个同事一块去了王家沟。
做家访。
村长王大壮没想到组织部和教育局的人来,听说是和阮文的事情有关,他连忙让自家孩子去喊阮秀芝过来。
“要不咱们直接去阮秀芝同志家好了。”小王觉得,交代小孩子喊人怕是三两句就泄露了消息,倒不如直接去,杀阮秀芝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说不定能更快的知道真相。
村长连连点头,“那我请老支书一块过去吧。”
老人家身体跟破败的风箱似的,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但还顽强的活着,依旧是村里的主心骨。
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王大壮觉得今天这事他可能处理不太好,还是得有老支书撑着,帮忙拿主意才是。
接了老支书,也没具体说什么,王家沟的两个最高领导人跟着小王他们去周建明家。
王大壮:“兄妹俩昨天去了县里,说是今天体检,看样子还没回来。”
“嗯。”小王推门进去,阮秀芝正在屋里纳鞋底子。
她小时候这双手用来拿毛笔、钢笔和画笔,后来背井离乡,这才开始拿起了针和线。
二十多年磨练,倒是能做出针脚细密的鞋。
老周最喜欢穿她做的鞋。
阮秀芝拿起小剪刀剪断了线,刚要穿针,屋子里进来人了。
村长连忙做介绍,“这是县里的人来了解情况的,这是周建明的母亲,阮文的姑姑阮秀芝。”
阮秀芝连忙去拿杯子倒水要招待客人。
被小王拦下了。
“秀芝同志,我们特意过来是想着了解一下情况。”
小王开门见山,“阮文的亲生父母是谁,政审调查表上没写,另外有人举报说阮文是资本家的后代,这件事秀芝同志你有什么解释吗?”
阮秀芝拎着暖水瓶的手一僵,嘭的一声暖水瓶碎了内胆,冒着热气的水流了一地。
村长见状傻眼了,“资本家的后代?”这个词不新鲜,但用在阮文身上还是头一次。
关键是阮秀芝现在这模样——
苍白着脸,手在颤抖。
难道这是真的?
村长下意识地看向了老支书。
他老人家眯着眼,似乎睡着了的模样。
那一瞬间,村长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没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阮秀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再有人当面问她,是不是资本家的后代。
她原本以为,她和阮文足够幸运,已经躲过去了呢。
可这种幸运,到底还是离她而去。
小王看她神色,就知道不用再多问什么了。
“秀芝同志,你怎么能隐瞒党、隐瞒群众?这是自绝于人民,这样做不合适。”小王很是愤怒,怎么能帮着资本家的后代隐姓埋名呢?亏得李主任火眼金睛,安排自己调查,不然可就出大篓子了。
阮秀芝怔怔地看着,“她刚抱来的时候还不到两岁,还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是阮文的亲姑姑?”
小王到底是组织部的人,在政审方面他是专业的,“那么秀芝同志你也是资本家的后代?你自然会替阮文说话。”
村长傻愣在那里。
怎么会这样?
老周的媳妇,在他们王家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阮秀芝,竟然是资本家的大小姐?
这怎么可能呢。
“同志,是不是搞错了啊,秀芝她吃苦耐劳,没有半点大小姐的脾气,怎么可能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呢?”
村长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王看向阮秀芝,“那要不阮秀芝你亲自解释给王大壮同志听?”他连同志这个称呼都丢掉了。
阮秀芝右手撑着桌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怎么解释,自己曾经真的是资本家的后代,不过她并非大小姐,只是一个私生女罢了。
可对这些人而言,私生女和大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吗?
“姑,下大雪了,我们打雪仗吧。”
院子里响起了阮文的声音,阮秀芝忽然间慌张起来,“求求你们。”
阮文那么努力的学习,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压在高考上,她特别想要去上大学。
能不能,能不能先别跟她说?
小王看着忽然间落泪的中年女人,他拧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政审是大事,哪容得通融?
许是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希望,小王看到阮秀芝匆忙抹了抹脸,往院子里去,“这么冷的天你打什么雪仗?先回屋暖和下。”
阮秀芝拉着侄女往西屋去,不想要她看到堂屋里的一帮人。
指定是瞒不住的,可是她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阮文在自己面前希望破碎。
阮文觉得她姑有点奇怪,她往堂屋里瞄了眼,看到有人站在里面。
谁啊,还不让她知道。
周建明也被拉进了西屋,“你们先看书,等过会儿我去做饭。”
西屋的门锁几乎没怎么用过,这会儿阮秀芝挂上了锁。
转过身去,又是泪流满面。
她是私生女,的确过了几年好日子,可阮文没有啊,为什么也要遭这样的罪?
还有建明,他回头会怎么看待她这个母亲?
阮秀芝回了堂屋,再度出现在几人面前时,她已经擦干了脸上的眼泪。
“同志,你们这政审结果,会告诉所有考生吗?”
“不会。”政审结果是内部事情,没过就是没过,并不会对考生解释。
阮文这是特殊情况,所以他亲自来调查。
“那就好。”阮秀芝松了口气,起码不是当面说。
西屋。
阮文觉得不对劲,“你有没有觉得,姑姑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妈本来就长得好看。”周建明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都说侄女随姑,不过他家文文有些青出于蓝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姑姑刚才哭过。”
眼睛湿润,亮晶晶的。
而且还把门从外面反锁,绝对有什么事不对劲。
阮文连忙打开了窗户,一开窗就看到了村长和老支书,还有两个不认识的陌生面孔。
穿着灰蓝色的制服,阮文瞬时间猜出了这两人的来历。
“怎么了?”周建明凑过来要看,却不想他家妹子忽的关上了窗户,要不是他反应快,怕是要被碰鼻子呢。
“没事,估计又是上门提亲的,你要不去看看?”
这话让周建明后退了好几步,“可别。我去读大学不好吗?结什么婚啊。”
年轻人倚在柜子上,“你哥我现在爱上了学习,谁不能阻碍我学习,懂吗?”
阮秀芝送走了几个人,站在西屋门口听到儿子这话,她眼眶又是一酸。
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好一会儿,她这才是开门,笑着进来,“冷不冷,我在灶下烤了地瓜,建明你去看看烤熟了没。”
周建明放下手里的书去厨房,几秒种后扯着嗓子喊,“哪里有地瓜啊,妈你这什么记性?”
阮秀芝站在门口,“那你自己弄,多弄俩。”
她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就到头了。
有一天算一天,总要如意些才是。
阮文觉得她姑不对劲,“是不是我们政审出问题了?”
之前阮姑姑是打算跟她说父母的事情,但那边被段美娟给打断了,后来也就没再说。
今天那俩灰色咔叽布,应该是招生办那边的人,特意过来怕就是政审出了岔子。
阮文问的直白,问的阮秀芝心头一酸,她一心想要隐瞒的事情,却是连五分钟都没瞒住……
“这样啊,没事的。”阮文抱住了阮姑姑,“姑你真是的,这有什么好哭的,这又不怪你。”
出身是没办法选择的。
有的人含着金汤匙出生,有的人则是从小生活在贫民窟。
阮文能有什么办法?婴孩出生时,又不能选择父母。
“好啦,这件事先瞒着我哥,我先问问什么情况,咱不着急。”
阮秀芝想起儿子刚才那话,她点了点头,“是我对不住你。”
早知道会因为这事让阮文上不了大学,当时她应该把阮文送走,送给别人家养。这样,阮文就和资本家这三个字彻底斩断了联系。
“哪有?姑姑你这十多年来代我如亲女,我过得很开心。”阮文笑了起来,“条条大陆通罗马,说不定天无绝人之路呢,先不急。”
招生办的人以出身成分否了她的政治表现,阮文可不打算就这么算完。
她明天就去县里。
周建明觉得有点不对,晚饭他妈做的不对味,而且魂不守舍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甚至于,睡觉的时候文文陪着他妈去睡了。
“你不是不喜欢跟人挤一张床吗?”
阮文振振有词,“下雪了,我怕冷不行啊。”
周建明登时无话可说,再说跟他故意抬杠似的。
阮文看着睡得并不安生的阮姑姑,叹了口气。
把这么大的秘密埋藏在心底,甚至可怜连死去的周姑父都不知道。
阮姑姑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
谢蓟生从户籍科出来。
老公安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估摸着是政审出了问题,她亲生父母是谁,没人知道。”
说这话时,昔日的老兵神色淡淡,已然见惯了这种事情。
谢蓟生神色有些凝重——
他昨晚在黑市那边摸排了一个遍,直接回去了。
毕竟北京那边来了人,他不能总把人晾着。
谁曾想今天一来,小刘就跟他提起了昨天户籍科的老公安找他的事。
牵扯到了阮文。
老公安多说了一句,“今年不行就明年呗,现在政策放松了。”
谢蓟生何尝不明白,可阮文会甘心吗?
她可是考了本省理科第一名。
怎么就不能去读大学呢?
回到办公室,谢蓟生凝眉思考,许久之后这才拨通了电话。
“我是谢蓟生,找汪叔。”
秘书听到这个名字肃然起立,“稍等。”
电话转了过去。
“怎么,那边的工作结束了?”
“找到了点眉目,我想再看看有没有大鱼。”谢蓟生简单说了两句,转到了自己的事情上,“这次高考,政审是不是地方说了算?”
汪叔神色肃然,“怎么了?救了你的那个小同志,政审有问题?”
谢蓟生是他老战友的遗腹子。
53年初,老战友丢下刚怀孕的妻子跨过鸭绿江,却倒在了胜利的前夕。
汪叔侥幸不死,回国后知道老战友的妻子在蓟州老家难产死去,留下了蓟生。
他把孩子养在身边,照拂着长大,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忽然间问政审的事情,除了那个小会计还能有谁?
倒不是汪叔有意调查,不过谢蓟生在那小乡村待了两个月,他于情于理都要查一下才放心,毕竟那是老战友唯一的骨血,若真的出了差错,他百年之后怎么跟人交代?
“好像是父母的事情。”
“我让人查一下,你也别急,有时间。”
“麻烦汪叔了。”谢蓟生挂断电话,他也不是坐等着的人,当即去档案局那边问情况。
阮文是60年来被人带到王家沟的,当时阮姑姑小产,忽然间有人把一个两岁的小女娃送来,周姑父看孩子粉妆玉琢的可爱,再看看病床上的媳妇,把阮文留下来当亲闺女养。
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的事,如果不要这孩子,怕是就要饿死了。
“忽然间送来了个孩子,就没怀疑过这孩子的身份?”万一不是侄女呢?
曹主任觉得公安局的同志就是细致,“这件事是咱们元书记经手的,他当时刚调到你们公安局户籍科,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谢蓟生点了点头,“我再去找元书记问问看。”
还要去找元书记?
曹主任觉得这事,是不是有点太大张旗鼓了些。
不过想到阮文,他也觉得有些遗憾,没想到阮文的出身竟然有问题。
他当时还想着让人帮忙给他牵线,知道阮文无意后还伤心了段时间。
现在看,倒是塞翁失马。
“元书记大忙人,怕是没空管这种小事吧。”
正往外出的谢蓟生忽的站在那里,回头看去,“小事?阮文是省里的状元,这高考成绩即便是放在全国,也是排在前几名的,你确定是小事?”
男人本就身材高大,一身制服笔挺,眉眼间不怒而威,让曹主任心头一颤,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男人,肯定杀过人。
谢蓟生离去,他打算直接上楼去找元书记。
走到大厅那里,忽然间听到那哭腔。
“中央下的文件说了,政审看个人政治表现,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家阮文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不能去读大学?”
谢蓟生看到被拦在门外的阮秀芝,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几乎不能想象温声细语的阮秀芝,这般大吵大闹的模样。
“元书记不在,你再这么闹下去,真把你抓起来关了哈,看到隔壁没,就是咱们县公安局。”
“你把我抓了我也要说,当年是元书记把阮文带回来的,他是知道阮文的来历的,他不能不管不问啊。”阮秀芝试图闯进去,然而她哪是两个成年男人的对手?
没闯进去,反倒是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我就算是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也要给我们家阮文讨一个说法。”阮秀芝抹了把眼泪,她总要给两个孩子,讨一个说法。
今天早晨,送走了俩孩子去上班。
阮秀芝来到了县城,她不能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她是母亲是姑姑,一定要保护这两个孩子。
只是县革委会的大院,她没能进去。
“行了行了,你就算是闹破天也没用。”保卫科的人看着心烦,“快走,再闹的话信不信我真喊公安过来把你抓走?”
“抓哪里去?”
“谢队长,您来的正好,这女人闹腾着要见元书记,她以为自己谁啊,元书记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
谢蓟生避开了保卫科长的烟,“看看门口的标语。”
保卫科长一愣,看了过去,偌大的“为人民服务”矗立在那里。
他脸一红,再去看,只见那女人眼泪汪汪的抓着谢队长的手,“小谢,阮文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咱们进去慢慢说。”
搀扶阮秀芝站起身来,谢蓟生看了眼保卫科长,“我能带她进去吗?”
保卫科长傻眼了,这一看就是关系不一般啊。
他哪知道这女人还有个当公安局大队长的亲戚,早知道的话就客客气气请进去了啊。
阮秀芝心情激动,“小谢,阮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报纸上都说了不唯成分论。”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俩孩子,因为父母的出身,而没有大学上啊。
“我知道。”谢蓟生安慰这个一脸愁容的中年妇人,“阮婶您别着急,我带你去找元书记。”
“好好好,真的麻烦你了小谢。”
谢蓟生温和的笑,“没有。”
他本来也要去找元书记。
元书记还没有来,不过秘书说了,“元书记今天上午会过来,县里有一个会他要参加。”
谢蓟生看了眼不安的阮秀芝,对秘书说,“那我们在这里等。”
作者有话要说:保卫科长:我喊公安把你抓了哈
小谢同志: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