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里的山林与白日不同,高耸的参天的树木时而看来像是鬼影,忽远忽近似是狼的嚎叫声。
刘昭回头看她,她的脸色发白,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
刘昭皱眉道:“你还好吗?”
邓节点了点头,说:“只是陛下,这山里怕是有野兽。”她说:“以前在江东时,总有百姓被山里的野兽吃掉的事发生。”
刘昭目光柔和一些,说:“别担心,前面有个草屋子,应该是荒废的,今晚就在那里过夜,生起了火,野兽就不会靠近。”
邓节点了点头,但脸色显然不好。
刘昭没有说错,不远处的那间茅草屋子确实是荒废的,应该许久都没有人住过,灰尘很大。
刘昭一推开门,就呛的咳嗽,挥了挥袖子勉强将灰尘挥散了一些。
白色的月光从结满蛛网的窗子里照进来,她没有再听见野兽的声音,只有夜里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静谧而又凉爽。
刘昭弄来了一些树枝准备生火。
邓节惊慌失措:“陛下”
刘昭与她视线相对,似乎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他笑了,说:“怎么了”
邓节说:“陛下贵为天子,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
刘昭将宽大的天子朝服挽起来,笑说:“你忘了吗?以前都是我来生火,哪里有什么陛下,有什么天子。”
他的话一下子将过往勾了出来,邓节垂下手,抱膝坐在了地上,沉默不语。
许多年以前,都是由他来生火的。
她记不清了,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夏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她的叔父将他,一个清俊的少年领到了她的家里。
她垂着眼帘,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浓密的蛾翅般的睫毛下是一小片黑色的阴影。
“呼”的一声,将她的心神拉回了来。
刘昭已经将火点起来了。
他将手上的灰尘拍掉,站起来说:“这些树枝烧不了多久,我去再找些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他用的是我,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说:“我不会走太远,一会儿就回来。”
邓节点了点头,说:“陛下一定要注意安全。”
刘昭怔了一下,蓦地,道:“朕知道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邓节自己,她望着火堆有些出神,伸出来手来触碰那火堆,指尖触到火苗的一瞬又猛得收了回来。
她叹了口气,道:“我这是怎么了?”
邓节身子向后靠在了木板子上,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
然而她又听到了脚步声,她睁开眼想:刘昭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方这么想,就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身着军装的士兵,他的耳朵被割掉了,拿着破布包着,下巴留着络腮胡子,身形壮硕。
邓节见他身上着的铠甲,是吕复的人,下意识向后退了退,防备地盯着他。
“四下无人,只这么一个柔柔的美娇娘。男人不仅说:“地方怎么会有女人”说着走向她。
邓节起身要跑,手臂一紧,被他按了住,他壮硕的身体压着她的身体,铠甲上浓烈的血腥味让她窒息。
“放开我!”邓节吼道。
那男人见她挣扎笑得更开心了,粗糙的手就要撕她的衣裙。
邓节瞪着他,克制住发抖的身体,冷声道:“我是天子的贵妃!你若是敢对我无理!你觉得你们主公能饶过你吗!”
“贵妃?”男人一时被唬住了,再定神看她的穿着,确实不太像是一般女子。
“是,赵翊携天子赴官渡,我就是同天子来的,白日你们偷袭辎重部队,我这才与天子走失。”邓节冷冷地瞪着他:“你若是敢伤我一根汗毛,我可以保证,你全家老小皆不得善终。”
这汉子哪里经过这种事,真的叫她蒙住了,邓节冷声道:“你现在松开我,将我带去给吕复,我可以保证,你会加官得赏,这两者怎么选择,你总不会想不清楚吧?”
男人立刻松开攥着她胳膊的手,慌乱地就要起身,道:“夫人,……”
就在此时,“嗙”的一声巨响,男人的瞳孔收缩,身体僵直,脖子上喷溅出了滚烫的鲜血,继而硕大的身子一沉,倒地抽搐。
“陛下”邓节从地上爬起来。
天子将剑从汉子的脖子里□□,收入鞘中,搀扶她道:“没事吧”
邓节惊魂未定,摇了摇头:“没事”
刘昭的目光落在还未死透的躺在血泊中抽出的汉子上,再度抽出剑来,给了他一个痛快。而后将尸体拖了出去,扔在了后面的一个小茅屋里。
刘昭回来后,将沾了血的宽大的衣袖卷起来,又将刚刚捡来的树枝堆到火堆旁,说:“方才那士兵应该是走散了的,我出去巡查了一圈,没见着有人。”他从怀里拿出几个果子给她,又道:“周围没有什么吃的,只捡了几个果子,你先凑合一下。”
邓节慢慢地接了过去。
刘昭抬眼看她,说:“让你受惊了。”
邓节摇了摇头,微笑道:“妾在想,幸好刚才陛下没事,倘若陛下出了事,妾真不知要如何自处,如何向兄弟父亲交代。”
刘昭垂下眼帘,将火堆堆旺一些,不再开口。
安静了许久,邓节说:“陛下,妾可以无理的问陛下件事吗?”。
刘昭说:“你说”
邓节看着手里的果子,迟疑一下,道:“陛下,蒋贵妃的事……”她略做停顿,改口道:“那日太极殿上的事,是陛下的授意吗?”
刘昭沉默了,许久都不开口,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时候,刘昭道:“你觉得呢?”
邓节指腹摩挲着果子微粗糙的果皮,道:“妾……”她略施一笑:“他们都说蒋靖是陛下的忠臣,可是我认为陛下没有理由如此冒险的安排在太极殿上射杀赵翊,这岂不是置天子的安危于不顾吗。”
她说:“所以妾也糊涂了。”
良久刘昭轻笑道:“忠臣”仿佛是个可笑的笑话,他看着火堆,用剑尖堆了堆灰,说:“这天下还有汉室忠臣吗?”似在讽刺。
“车骑将军蒋靖”他的语气嘲讽似的,又慢慢地平静地道:“朕在蒋姚之前,曾有一位皇后。”
邓节一怔,心口似乎有些难受,她说:“是……”
“是在长安的时候”刘昭也席地而坐,说:“在朕继位的第二年,朕受蒋腾逼迫被迫从洛阳迁都长安,在空旷的长乐宫里,朕迎娶了朕的第一位皇后。”火光照着他清俊的脸庞,他的眉眼间是平静,是淡漠,可是她还是在他的眼眸看到了难过。
他说:“她叫杨莲,出自弘农杨氏。”
“在未央宫的无数个长夜里,在蒋腾的软禁与逼迫中,是皇后一直陪在朕的身边。”他忽然停下,他的眉眼间十分淡然,仿佛再讲述别人的事情,在未央宫无数个长夜中,他曾与年轻的皇后相濡以沫,或许他不算真的爱她,又或许,皇后于他已化为了亲人,他们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陛下”邓节轻轻叫他。
刘昭低头笑了笑:“后来,蒋腾被杀,朕被李傕郭泗掳走,两年之间,朕作为他们的傀儡,被数次辗转,朕的身边没有宫人没有奴婢,朕与皇后只能自己生火,去李傕郭泗那里讨要些粮食。”他对她笑道:“你信吗?两年之间,朕不曾食过肉腥。”
“再后来,黑山军的余党攻入长安,长安大乱,这时蒋靖提出要助朕东归洛阳,但朕必须娶他的女儿蒋姚为皇后。”他将树枝扔进火堆,目光阴郁哀凉:“就是在那一天,朕的皇后自戕于长乐宫。”
他苦笑道:“可是,朕知道皇后不是自戕,是蒋靖。”
他说:“他们没有给朕选择,没有给朕余地,甚至没有没有给朕时间,他们迫不及待的便绞杀了皇后。”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她说:“朕这个天子,当的也很窝囊吧。”
“陛下”邓节轻声叫他,却不知从何安慰,静默了一阵,然后道:“陛下您知道妾的父亲,妾的阿弟为何会捍卫汉室吗?因为他们认为陛下您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好天子,初平三年,关中大旱,又恰逢蝗灾,是陛下以死相逼,命蒋腾开仓放粮,天下人都会记得陛下的。”
她微笑道:“妾的阿弟说过,陛下他一位好皇帝,一位好天子”她说:“他的子民理应爱戴他,他不过是生不逢时,仅此而已。”
“是吗?”刘昭笑了笑,突然问道:“那你呢?在你看来朕可是个好皇帝,好天子。”
邓节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大半张面孔隐藏在黑暗里,火光下她的身体影影绰绰的,声音也淡淡的:“妾不知道,妾只是一介妇人,哪里懂那些朝堂上的事。”
刘昭默了默,兀自轻笑一声:“朕如今只但愿千载后的史书上不要将朕写成亡国之君。”
他继续说:“蒋靖并非是个忠臣,他不过是第二个赵翊,然而他却又不如赵翊,空有野心罢了。”
邓节抬头说:“所以太极殿……”
“朕猜到了”他淡淡地说:“赵翊又岂是那么好杀的,是他们太愚蠢了,太心急了,不过,朕也没有想阻拦蒋靖,朕也阻拦不了,其实蒋靖也巴不得朕死,朕死了,赵翊死了,贵妃肚子的孩子就是天子。”
他早就看透了他们,道:“管贵妃肚子怀的是什么,哪怕她生下来的是一只狸猫,也能做天子。”
“天色不早了”刘昭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淡淡地道:“你睡会儿吧,朕来守夜。”
邓节于是也不再追问了。
然而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在他看来她与邓家是否忠于汉室并不重要,甚至在他看来他自己的性命也并不重要,因为她在他的眼里看不见半点朝气与希望,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平静与哀凉,好像无时不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她想: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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