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方亮的时候刘萦已经醒了,她摸了摸身侧冰凉的床榻,怔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支撑着身体起来了。
奴婢碧儿给她篦发,将那头青丝束成一个精致典雅的发髻,又挑了几只钗。
简单的梳妆过,刘萦便坐在案几前喝着一小碗桂花莲子羹,却听碧儿忽然道:“太尉大人”
刘萦立刻放下羹起身迎接,不想赵翊已经半只脚迈了进来,道:“你用你的,不必起身。”
刘萦说:“大人可曾用过?”
赵翊说:“还没有”
刘萦吩咐碧儿道:“去给大人端来一份”又问赵翊道:“大人怎么这么早来,这个时辰大人应该上朝了。”
赵翊说:“上朝不必着急”他接过莲子羹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这羹……”
刘萦立刻解释道:“这是妾的奴婢按照老家的法子煮得羹,大人恐怕吃不惯,妾这就立刻命奴婢再去煮一份……”
“不必麻烦了”赵翊说,却也没有再喝的意思,将羹置在一旁,道:“你是琅琊人?”
刘萦也不便再用羹,回答道:“妾确是琅琊人。”
赵翊丢置到案几上一张帕子,道:“看看这个。”
刘萦狐疑的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颗小玉珠子,像是某块玉佩下用作点缀的。
“如何”赵翊淡淡地问。
刘萦思忖着说:“是上好的蓝田玉,不是琅琊产的。”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但这雕工,确是琅琊的技术。”
她说:“这珠子应是配在玉饰上的,多数都是供给宫里用,但是也会留有一批专门供给琅琊当地的世族们。”
赵翊说:“可分辨得出来?”
刘萦说:“可以的,琅琊有七名门,不同的珠子下都会刻着不同的纹饰以做区分。”
她说着将珠子举起轻轻迎向太阳,道:“就在珠子底部……”她的微笑忽然凝结在脸上,但也只是短短的一刹那。
下一刻,她道:“这是琅琊邓家的玉珠。”
刘萦转头望向他,眼里蒙上一层疑惑:“这是邓妹妹的珠子吗?”
赵翊不置可否,只道:“其他的事与你无关,不必多费心了。”
刘萦用帕子将珠子重新包好,交还给赵翊道:“妾明白,妾不会再同第三个人讲的,请大人放心。”
天已经越来越亮了,高翘的屋檐上落了只喜鹊,似乎是个好兆头,也该到了去上朝的时候。
赵翊起身说:“你好好休息”便动身离开,一只脚方才迈出门槛,又转头对刘萦道:“非是因为琅琊的方子喝不惯,而是因那羹是苦的。”
说罢离开了。
刘萦看着自己碗中的羹,那羹似乎是已经冷了,她无半点胃口,叫奴婢通通端了下去。
……
太极殿内,天子刘昭端坐在大殿,一身黑红相间的华丽的朝服,他望着殿下群臣,似乎有些失神。
他想起几天前被缢于此的蒋贵妃,只觉得屈辱和痛苦像是千万条毒虫,慢慢的蠕上身。
虎贲校尉赵爽此刻正在殿下,笏板别在腰带里,似乎等得有些焦了,回头回脑地问程琬:“大人咋还不到?”凑得更近了一些:“不能出事了吧!”
程琬只是无奈一笑。
随后便听殿外小黄门高声道:“太尉大人到!”
刘昭不知这已是自己第多少次听小黄门如此高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他被蒋腾挟持到如今,已有了六余载吧。
他看着殿下那个比自己还要年轻五岁有余的赵翊,听他上奏要陈兵官渡攻打吕复的计划。
刘昭他其实并不需要真的听进去,哪怕恍神也是无所谓的,他只需在最后说一声准,只此而已。
然而这次,却并不像往常那样简单,赵翊说完陈兵官渡的计划后,微笑着又道:“此次陈兵,望一举击溃河北逆党,又恐颖都有失,陛下身临险阱,动摇国本,若真如此便乃臣之过,为此还请陛下不辞辛苦,同臣共赴官渡,以皇帝神威,振奋三军。”
刘昭霎时间皱紧了眉头,迟迟没有回答。
赵翊微笑着看着天子,他的眼里虽然含笑,但似乎并不友善,反而像是淬了毒的箭,吐出信子的蛇。
刘昭清楚,赵翊已经起了疑心,赵翊怀疑他私下暗通邓盛,会在他陈兵官渡之时起兵攻打他的后方颖都。
赵翊他是如此多疑的一个人,哪怕邓盛千里迢迢将长姐嫁给他示好,哪怕蒋靖起事在先,都不能打消他对刘昭的防备与疑虑。
又或者,是期间发生了什么,又或是走漏了什么风声,重新燃起了他的疑虑,让他如此坚决要挟天子至官渡。
刘昭不清楚。许多事情实则都不是经由他手的,毕竟他深处皇城禁院之内。
无论是什么,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邓节与天子,此刻已经成为他反手制衡江东与汉室的人质。
“天子”赵翊面带笑容地叫他。
底下群臣也议论纷纷,带天子上战场,这恐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弄不好还会掣肘他们的太尉,倘若天子出了事,更授以天下诸侯攻打他们太尉的话柄。
这是一把双刃剑。
若非他确实对天子和邓家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绝对不会如此。
见天子迟迟不回应,赵翊目光陡然阴沉,面上仍然笑道:“天子,请不要让臣为难。”他在逼迫刘昭。
“不行”孔言断然打断,站出道:“太尉大人,官渡战场比起颖都岂不更加凶险,臣不能同意带天子出战。”
赵爽骂道:“怎么就凶险了,是老子们上战场打仗,又不是让他这个天王老子上战场,老子们还没喊凶险呢!”又扭头对程琬道:“是不是这个理!”
程琬忍俊不禁,道:“将军话糙理不糙,不过天子毕竟是国本,还是要照顾得周全,免得社稷动摇。”
赵爽诶了一声,道:“老子知道,肯定照顾好天子,他是君,我们是臣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主辱臣死,更不能让天子伤到一根汗毛!”他的脑子突然灵光了。
程琬道:“将军如此说,臣也就放心了。”
顿时殿下又起了议论声,还有忠于天子的汉臣想要站出。
隔着冕旒,刘昭看着赵翊那充满挑衅与威胁的眼睛,刘昭嘴角忽然微微上扬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随即他便开了口:“朕准了。”
……
“邓妹妹,你可以知道太尉手上那颗珠子到底是什么回事吗?”刘萦急切的问道。
邓节此刻也慌了神,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掐着,只是看起来沉静,她已是强装镇定,蓦地,她说:“猜想或许是陛下与邓盛的密使互通的信物,应是半路遭遇了什么不测,不管是什么,按赵翊的多疑,料想一切已经不由控制了。”
她远嫁颖都,天子放任蒋靖作乱,一切都是为了打消赵翊对江左和汉室暗通的顾虑。
可眼前一位突然消失的省亲的御林军,和莫名其妙出现的一颗邓家的玉珠子瞬间引起了赵翊对她怀疑,以及对汉室的怀疑。
她邓盛甚至天子,恐怕怎么也没想到局面会因一颗小小的玉珠子而陡然扭转,一切已经延着预想不到的局面发展了。
“妹妹”刘萦急切的叫她。
邓节冷声道:“你先离开,趁着赵翊还没有回来。”
“快!”邓节起身拉她。
邓节略显发抖的声音,显然是她已经有些紧张了,她说:“姐姐你不该来我这里的,你没有隐瞒的说出珠子的实情已经打消了赵翊对你地顾虑,赵翊他对你是信任的。”她立刻拉着刘萦往屏风外的门处走,道:“你不该立刻就来这里,万一叫人看了去,赵翊恐怕又会怀疑你,以为你是来通风报信,这会连累到你的!”
手刚触上门,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只听金儿在外道:“太尉大人,夫人还在休息,太尉大人……”
“不好了”刘萦脸色瞬间雪白。
邓节拉着刘萦便往内室走,撩开床边的帷幔,将刘萦往床底下推,道:“先委屈姐姐躲在这下面,一切等赵翊走后再说。”
邓节说完,立刻往外室走,一边走一边将衣裳解成微散的样子,一只脚刚迈出内室门槛便撞上了赵翊。
赵翊一把拉住了险些跌倒的邓节,道:“怎么如此慌张?”
邓节敛了敛衣裳,说:“妾还未起床,听见金儿的声音,便收拾的快了些,免得让大人觉得妾懒散,坏了规矩。”
赵翊坐在案几前,轻笑一声,道:“规矩?我几时强调过那些臭规矩?”
邓节道:“大人说的是”
赵翊眯了眯眼睛没说话,她总是称“是”,然而他却从来不觉得她真有那么听话,他看的出来,她这个人的脾气倔得很,骨头也硬得很,绝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主意正,肚子里面都是弯弯绕绕的各种花肠子。
他说一句,她便有一句等着他,不卑不亢,等到她不想同他继续了,就一个“是”字晾在那里,他再多说,便成了他斤斤计较。
她看起来和刘萦性子很像,但骨子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