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午后时分正是一日中最闷热的时候,一个丰满娇艳的妇人此刻正坐在赵翊身侧为他研墨,正是此前与他翻云覆雨的那名美妇人,一旁描花的红漆盘里冰镇着紫色的葡萄。

赵翊曲着一条长腿,一直手臂懒散的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执笔在竹简上写着字。

半响,赵翊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刘萦?”说着随手从漆盘里捡了一粒葡萄扔进嘴里。

孟澜放下墨块,也懒洋洋的取了一粒葡萄,慢慢地剥开,说:“妾听说刘夫人方才还去了邓妹妹那里,谁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呢?”

“哦?”赵翊放下笔,看向她:“她在邓节那里?”

孟澜点点头:“是呀,大人,那邓妹妹自从前些日子同大人从宫中回来就生了病,卧床不起,刘夫人说是去照看她。”

孟澜转眼撇了撇嘴角,低低地道:“谁知道她到底是去做什么了?关着门待在邓妹妹房间里,我见两人都鬼鬼祟祟的,准不安好心。”

她在背后嚼舌根子给赵翊听,蓦地,偷偷抬眼观察赵翊脸色,却见他正看着自己,那双狭长的眼里不见笑意,隐约带着凛凛的锋芒,她的心里一窒,悻悻的闭了嘴。

赵翊起身离开,孟澜霎时间只恐他生气,更恐自己失了宠,惊道:“大人要去哪里?”

赵翊回头笑道:“我去哪里,难道还需先向你禀报?”然而他的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孟澜姣美的脸蛋顿时变得雪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赵翊离开。

……

几日前邓节被司马煜从太极殿带回来后就生了病,兴许是几日前那场风寒没有好彻底,又兴许是在太极殿受到了极大的震慑,此次病来如山倒,一连五日都没有下床榻。

她本不欲见任何人,直至刘萦刘夫人拜访。

邓节喝止住了将刘萦阻拦在外的金儿,沙哑地道:“请刘夫人进来。”

金儿方才放行。

刘萦一进内室,只见邓节坐在床榻边上,披发跣足,身上只着一件白色里裳,脸色极差,眼下略带乌青。

刘萦惊道:“妹妹这是怎么了,病得如此重为何不请大夫?难道是下人照顾不周?”她转身便要出去理论。

“姐姐”邓节制止了她,对一旁的金儿说:“你先出去,将门关上,没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来。”

金儿称“诺”离开。

屋门关上,屋内便只剩她与刘萦二人。

邓节欲从榻上起来,刘萦遂弯腰扶她,邓节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刘萦为她倒了一杯水,道:“妹妹怎么病得如此重,可是因为那日太极殿上的事?”

邓节说:“姐姐已经知道了”

刘萦扶着曲踞长裙缓缓坐在矮案旁:“何止姐姐我,只肖半日,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太尉大人在太极殿上斩杀逆党,血流如注,随即当着天子与重臣的面,将身怀龙子的贵妃绞杀于大殿前,此番行径,可堪‘震古烁今’了”她的音色不同于邓节,是温柔的,缓慢的。

邓节低下头,道:“不瞒姐姐,太极殿一事,我确实受了惊吓,自那日归来,夜半惊醒,梦中尽是被斩杀的小黄门的头颅,与蒋贵妃临终前的模样,还有……”她忽儿停止了下来,不再说话,只伸出手揉着自己的眉心,苍白的嘴唇紧紧的抿着。

刘萦柔柔地接了下去:“还有太尉”她摸了摸自己手中的陶杯,慢慢地道:“你方才嫁过来,虽然曾经对太尉大人的残忍与跋扈有所耳闻,但终究不比亲眼所见来的直观,来的震惊。”

邓节揉着眉心的手底已是薄薄一层汗,她的眉心皱着藏着化不开的忧虑,但是她声音听起来仍然镇定,她说:“姐姐可知那日太极殿上乱箭齐发,我差点死在殿上。”

只是那么一瞬的功夫,她险些丧命,此刻她的眼前忽然又闪现出了天子刘昭的面庞,她揉着眉心的手一滞。

“这…”刘萦惊讶地道。

邓节放下了揉着眉心的手:“太尉他一直怀疑除了蒋姚,宫中还有别人与我有联系。”

刘萦道:“他是想试探你?”又道:“可是他也只是怀疑,万一妹妹真的出了意外……”

邓节望着她的眼睛,沉静地道:“在他看来,让我死在太极殿上,或许才更有用处。”

刘萦只觉背后一阵冰凉。

邓节的声音异常冰冷,她说:“赵翊他想让我死,他想借天子的手让我死在太极殿上,如此,便彻底将江东的势力从天子身旁推开了。”

她说:“所以赵翊,他其实是想让我死在太极殿上的。”

即便没有内应,她也没有死在太极殿,带她亲见太极殿上的一切,也能够震慑她,从而震慑江东,震慑她的亲弟弟邓盛,让他们不敢亲近天子,不敢图谋他。

赵翊那日带她去太极殿,看似荒唐随意,其实经过了缜密的思量,无论宫中有无内应救她,无论她是否死在太极殿,于他都是有利而无害的。

倘若她真死在了太极殿,他必定一副痛不欲生模样,惺惺作态的将一切推给蒋靖。

蒋靖或许并不是天子真正的忠臣,此番举事蒋靖等人也不见得过问过天子,但天下人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委,只觉得蒋贵妃怀有天子的子嗣,其后必有天子授意。

……

“将窗子关上,别再望了,兴许哪一面宫墙后早已埋伏了□□手。”

……

“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就像你永远猜不到何时会从角落里蹿出一只毒蛇来。”

……

其实他一早便知太极殿有动乱发生,甚至知道埋伏了□□手,那他为何还要带她步入陷阱?

除此以外别无他因。

而不久之前,他还与她行伦敦之事,以夫妻相称,相敬如宾,她何曾想他那笑脸之下竟是这般狠绝,令人胆寒。

哪怕这么多天过去,对那日太极殿上的事,她仍心有余悸。

刘萦担忧说:“那妹妹你……”

“是陛下救得我”邓节直截了当地道。

刘萦惊道:“陛下,他怎么会……他与妹妹素未谋面,为何会……”

刘萦并不知道她与天子的旧事,她也并不欲再与旁人说,只道:“或许天子也看透了太尉的用意,恐怕会失去邓家这个有力的外援。”

“那太尉可看到了?”刘萦问。

邓节摇了摇头,她早已心乱如麻,道:“我不知道。”

刘萦见她这般憔悴,蹙眉道:“我真不该这时来打扰你休息,太极殿的事可否要我书信给主公?”

邓节摇了摇头:“不必了,时局动荡,太尉他比我所想象的更为诡谲,不要在这时打草惊蛇了。”

刘萦说:“妹妹可是头痛地厉害?”

邓节点点头。刘萦于是道:“那让姐姐给妹妹按一按额头吧。”

邓节没有拒绝,枕在刘萦的大腿上由她按摩。

刘萦说:“可喝了安神的汤药?”

邓节说:“喝了,只是不见效果。”

刘萦柔声道:“我那里刚制了几份香料,等晚些时候让下面的人给妹妹送过来。”

就在此时刘萦忽然手下一停,然后弯腰,恭敬地行礼道:“太尉大人”

邓节睁开眼睛,一眼便对上了赵翊那副虽带笑意,却仍如刀锋一般的眸子。

他正低头看着她,他的面容无疑是无可挑剔的,略显狭长却又凌厉的眼睛,高高的鼻骨下是两片略薄的唇,唇边总是三分笑意,或许因为年轻的缘故,他的笑容让人觉得少了几分老道,多了几分狡猾。

然而此刻邓节却觉得心尖战栗,似有似无的一种压迫感正笼罩着她。

被绞杀的贵妃,囚徒一般的天子,似羔羊般战战的群臣,那日的一切无不敲击着她,折磨着她。

“又病了?”赵翊开口,蓦地,还冲她笑了笑。

刘萦自然地说:“妹妹已经病了许多日,大夫开的方子也不知对症不对症。”

赵翊问她:“你何时来的?”

刘萦回答:“半个时辰前,本想来看看妹妹,不想她头痛,便给她按按额头。”又低头对邓节浅笑:“太尉大人时而也会头痛,我也常给太尉大人按额头。”

刘萦是个聪明的人,话里若有若无的带了些争宠和显示的意味,三言两语间即打消掉了赵翊的疑心。

赵翊弯下腰来摸了摸邓节的额头,样子看起来还很认真,摸过“唔”了一声,说:“确实有些烫”又对刘萦道:“你去命人到宫里将太医请来。”

刘萦于是起身,微笑道:“诺”然后关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