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节进府有旬月了,还没见到过赵翊,听闻濮阳告急他带兵平乱去了。

邓节初来不紧张是假,但如此拖了旬月,那心情就如同荡着波纹的水,渐渐的就静了。

金儿倒一直是怯怯的,这日一反常态的笑着脸进来道:“夫人,我方才碰见了刘夫人,她说夫人初来太尉府,她因脚踝有伤,行动不便还不曾拜会夫人,她心中有愧,于是让奴婢把这礼物带给夫人,聊表心意。”

金儿说着将一木匣呈给她。

邓节打开是支镂金的珠钗。

金儿说:“她出手倒是大方”

刘夫人是赵翊的妾氏之一,其他的夫人都不曾来拜访她,更不曾送礼物过来,倒不是因为她们于她有敌意,而是赵翊还不曾来见过他,她们若是先有所表示那便是僭越了。

邓节取出那珠钗放在手里,手指轻抚了抚那珠钗,这珠钗不算上品,但却是掐金雕丝,是琅琊特有的手艺。

而邓家便就出自琅琊。

邓节沉默了一刻,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忽然露出些许笑意,却也仍是淡的,任谁也捕捉不到,她道:“备上一份礼物,随我去送给刘夫人。”

刘夫人的住处偏僻,需得穿过好几处回廊,金儿越往里处走越吃准了这刘夫人是个不受宠的妾氏,加之邓节是江左名门的长女,而这个刘夫人的出身就更不怎么样了,听闻以前是荥阳太守的妾氏。

到了刘夫人的住处,周遭不见有人,奴婢也没有,门前冷落,杂乱的野草长过了脚踝,墙壁受了潮气,爬满了绿苔,不知还以为是废弃的旧宅子。

金儿敲了敲门,不想门是虚掩的,门板也老旧,一敲便给敲开了,正中间是一方案几,只见那案几前坐了个男子,年纪不大,生得张白皮,白而不俏,眉目间无端透出几分冷冽和犀利,鼻骨很高,嘴唇却又很薄,样貌虽出众,衣裳却很普通,粗布制的,胸口敞得有些开,一只长腿曲着,手肘搭在上面,拿着一封信看。

金儿愣了愣,心下明了了,这人是与刘夫人偷晴的小厮,她又惊又慌,想不到刘夫人竟然趁着赵翊出外平乱时在屋里偷人,一时脑子发蒙,指着他,道:“你…你……”她惊慌到口吃。

“跪下”邓节冷声道。

金儿回头看她,方才晓得邓节这话是对她说的,她诧异地怔在了原地。

邓节向那年轻男子行礼道:“这奴婢年幼,未曾出过远门,失礼之处,望太尉原谅。”

金儿听见太尉二字,又看向那年轻的男子,心里想着这样一个白净的俊公子似的人怎么会是那狠毒的赵翊,无意间看到他那双眼睛,只觉如芒在背,冷的发寒,身体像是被抽了骨头软踏踏地就跪在了地上,抖如筛糠。

赵翊没说话,邓节便一直低头屈膝礼着,久了手脚都酸得微微打颤,赵翊却似没她这个人,更没当回事,只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去看手里的书信了,从始至终都没开口,直到将手中的信看完,方才折了几折扔在案几上

恰好刘夫人从内室过来,她的气色很好,面如桃李,手下正在系着腰间的衣带,显然是云雨之后,她见到前堂这景象先是微怔,而后笑道:“大人,今早我去院中采摘露水为大人煮茶是遇到了邓妹妹的奴婢,方才想起邓妹妹远从江左而来,孤身一人,不免感同身受,恰好听闻妹妹是琅琊人,便将前些日子大人赏下的一支琅琊产的珠钗给妹妹。”

刘夫人说着为赵翊斟了杯刚煮好的茶。

“如此?”

赵翊终于开了口,邓节此刻虽刻腿俱有些发抖,但声音却依旧沉稳,道:“却是如此,妾此来便是向刘夫人道谢的”

赵翊端起茶杯,说:“先退下吧”

邓节说:“谢过大人”又冷声对金儿道:“还不随我走。”

金儿连滚带爬地起来。

邓节转身半只脚刚一迈过门槛,却听背后传来赵翊的声音。

“慢”

邓节转身低垂着头,恭敬地道:“太尉可还有事吩咐?”

“蒋姚同你认识?”他忽然问道,目光如刃,语气听起来却又很轻松,甚至还带笑。

邓节说:“她是我幼年时的玩伴。”

“只是这样?”他的声音有些耐人寻味。

邓节从容答道:“仅此而已。”说罢,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邓节虽举止落落,但一走远还是没忍住轻轻舒了口气,身体也松懈了下来,细风一打,这才发现脊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夫人”金儿怯怯的唤她。

邓节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说:“你差点惹了祸。”

金儿的眼眶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

邓节轻声一笑,道:“罢了,他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怎会和你一个丫头片子计较,你长些记性就好。”

邓节面容又凝重起来,倒不是因为赵翊回来不曾见她,一直在刘夫人的温柔乡中,而是因为……

走过了几条回廊,金儿说:“夫人,蒋姚是谁?”

邓节说:“我幼年的玩伴,也是如今汉天子的贵妃。”

金儿说:“汉天子的贵妃,人都说天子已经成了太尉的玩物,他的贵妃,难不成太尉他……”她立刻不敢说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挥之不去。

邓节瞪她一眼道:“莫要惹祸,小心太尉这次真要了你的脑袋。”

邓节心中早已乱成了麻,她深知如今的颖都是何等的危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思绪一转,邓节又回想起了那日邓盛来找她,十二月末,年关将至,她于柴桑为夫君守陵,柴桑有大雪,那几日天有的异常,柴桑城郊已是一片雪白。

“阿姐,如今我军正与张表交战于渡口,战势已成胶着,实在无力分兵对抗北边的赵翊,只能暂时与他结好。”

她正在周蒙的陵前烧着黄纸,风将灰烬残渣卷走,她只是沉默。

“阿姐”他如此恳求她。

邓节抬起头,只看见风雪中的墓碑,碑上的字是红的,她的双目发,却无泪可流,亦未抢地嚎啕。

“阿姐,我知道,他屠我城池,杀我百姓,姐夫也因此而离世,而今尸骨未寒,他那贼人便要你嫁入颖都,我知道阿姐你受此大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重重的按着她的肩膀道:“可是阿姐,五年前张表他杀了我们的父亲,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况且四方诸侯此时无不虎视眈眈,如若此战我们一败,必定会被他们撕碎至尸骨无存,阿姐,还请阿姐为国忍一时之辱。”

“阿姐,一旦东边战况安稳,趁吕复举兵讨贼之际,颖都城内,不,赵翊府内就有我们的内应,届时我定出兵北上,接阿姐回来,复兴汉室,完成我们父亲的遗愿。”

……

屋内,赵翊伸开了手臂,刘夫人便立刻了然的坐在了他的怀中,美人的香气丝丝缕缕的传来,赵翊低下头,鼻尖轻轻抵在刘夫人的脖颈间,香气扑鼻,他说:“用得什么香料?”

刘夫人笑着摸上赵翊的背,抚过他的发,微仰起下巴,任由他在脖颈间细嗅缠绵,道:“是以茉莉,苏合香碾粉,百合花伴以枣花蜜调制。”

刘夫人笑说:“不过还添了别的,大人可能猜出来”

赵翊没有回答。

刘夫人说:“沉香”

赵翊却忽然笑了:“我今日回来,吓到你了?”他虽是笑着说的,声音却比刚才冷了许多。

刘夫人只觉得他鼻尖轻划过的地方更麻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说:“大人突然回来,府中一点声音没有,妾确实没有想到,有惊却更有喜”

赵翊松开了她,她心中松了口气,再对上他那双冷森森的透着几分笑的眼睛,脊背又紧了起来,赵翊却什么也没再说,轻拍打了两下她的脸蛋,起身离开了。

刘夫人看着赵翊离开,方才扶着案几起身,邓节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垂下眼帘,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里呢?为何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

邓节再见赵翊已是旬月以后的大婚,这庄原本早早就该办妥的婚事硬是拖延了一整月,婚礼并未铺张,来的宾客倒是很多,分坐两边,大都是赵翊麾下的文臣武将。

初春的风卷着泥腥味,酒盖子一掀开,转瞬就被那扑面的酒香给镇了去,吵闹声像是沸腾的水,一波接着一波,半刻不停歇。

邓节举着团扇在这片吵闹声中迈进了太尉府的大门,隔着却扇看不清赵翊的脸,却能模模糊糊的看清他的影子,他不似文士般羸弱,也不似武将般孔武,身形挺拔,之间虽有些距离,却也能从他脸上挂着笑容中感觉到那薄薄的凉意。

她试图回想自己十六岁初嫁给周蒙时,好似她那时也隔着却扇这么偷偷地打量过自己未来的丈夫,可和如今相比,到底是有很大的不同。

走到正堂时,赵翊忽然牵住了她的手,她心中一跳,吓得险些将团扇丢了出去,她下意识的望向他。

赵翊微笑道:“地不平整,慢着些。”俨然一副好丈夫的模样。

邓节微微颔首。

他扶着她坐下,同牢礼后,只见一宫中内侍进来,道:“天子听闻太傅大人今日尚长沙太守邓盛之姐,特此贺礼,以祝太傅大人与夫人永结同心,成百年之好。”

赵翊放下手中的木筷,不起身,不行礼,眼里多了几分狡黠,只大声地笑道:“承蒙天子惦念,臣不胜感激。”挥手叫来随从,笑道:“替我送中常侍回宫。”

他这幅傲慢情况的样子,众人想来也是见怪不怪了。

中常侍一离开,紧接其后的是一中年男人,男人落落而来,挥袖道:“在下田现,奉我主之名为大人庆贺。”

“呸!吕复的人竟也敢来!看爷我……”堂下一赤面将领骂道。

“赵爽”赵翊打断他,道:“莫要失礼”他轻描淡写地斥了他一句,目光若有若无地轻扫过了邓节,落在了来使的身上,有笑意更有寒意。

田现一挥手,随从便呈上了礼盒,泰然自若地说:“我主公为大人送上了一份薄礼,并且出发之前,再三叮嘱弊臣要请大人亲自打开。”

堂下议论纷纷,赵翊笑着向田现招了招手,似十分期待,道:“送上前来。”

他虽再笑,却自带三分阴沉,三分狡猾,简直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田现一怔,虽心中略有不安,却强装镇定的送上前去。

田现离赵翊越近,赵翊身上那股阴邪狠毒之气便越重,他心中便也就越发惴惴,就在他要将礼盒放在赵翊面前的案几上时,赵翊忽然道:“慢”

田现脸上失了几分血色,赵翊对着他的眼睛,忽然展颜一笑,道:“容我清清案,莫要摔坏了这份大礼。”他说着将案几上铺散的红枣莲子等等用手扫开,方道:“放下吧”

田现松了口气,将礼盒放下。

见赵翊要打开,邓节也心生好奇,从却扇地下偷偷地看去,盒子一打开,只觉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赫然一个脑袋,混着腐臭味。

邓节吓得面色铁青,幸而牙冠紧咬才不至于惊叫失态。

底下人交头接耳:“这不是魏将军,吕复这个狗贼,竟然趁机偷袭我汜水关大营!”

赵翊面不改色,看着那人头,看了足有一会儿,甚至还拿手翻了翻,然后把盖子一叩,不怒反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我还真要也回吕将军一份礼。”

“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出送他何礼好”赵翊略加思忖,忽而一笑,对左右说:“不如就讲这田现的头砍下来送还给吕复吧。”

田现面色惊恐,喝骂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岂能……”

“吵死了”赵翊眉头打结,手下一挥,赵爽登时刀起刀落,血溅堂前。家仆将尸身拉下,堂前只剩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堂中无人说话,一时间静的出奇,陈玉立刻尴尬地笑说:“今日是主公大喜的日子,不要为这等事情影响的心情。”

其他人相互复合道,顿时大堂之上又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