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住森罗城的几日,今垂兰搜寻了一大批近百年来人间记载的书籍供他了解人间之事。
朝去意本本看过,将最后一本看完后放在了案几之上,轻轻念道:“百年……”
百年已过,人间消涨。未修灵入道者全部的寿命便在这百年之间,不少的旧人已经随着时光或是波折淹没,除了元宗、朝氏这两个庞然大物屹立不倒,有些地方甚至连名字都换了,后起之秀群立,早已和百年之前大有不同。
他倒是白赚了百年的年岁。
“我送了这么多书过来,公子怎么就这么几日就看完了,”今垂兰嘴里嘟囔着,“也好歹歇歇,多睡一会儿,身体最重要啊。”
朝去意声音有些慵懒道:“我已经睡了百年,再睡下去,便要睡痴了。”
今垂兰显然是也有听了在秘境中朝去意这百年来的情况,话头顿时一住,起身到朝去意身后给他捏肩,纵纵眉道:“听公子的,公子想怎么做怎么做。”
朝去意眼睛微阖,笑了一下。
“你给我找来的这些都是各方变化的,朝氏和元宗的呢?”
今垂兰的动作倏然一停。
他咬唇,半天,才低声道:“公子想了解他们的事吗?”
朝去意道:“你不给我看,我此后便不会知道有关他们的事了?”
今垂兰眼眶倏然红了,鼻子微酸。
要是公子得知那些人对他态度如今变化,要是再想回去……
“呦,小毒包子这是哭什么?”风逐洲的声音忽然传过来,今垂兰难过的情绪瞬间一卡,不上不下的憋在了胸口,立马抬头,怒火冲天:“你怎么上来的?!”
“就那么几个废材想拦我。”
风逐洲好心道:“你省省力气吧,本神……什么弱了吧唧的都往我跟前凑,不小心捏死了怪谁?”
“你……”
“你什么你?”
风逐洲手里捧着一簇花,极其新鲜娇艳,还透着一股清新的花香,将它放在了朝去意面前,咧嘴一笑:“仙君~来赏花。”
朝去意低头看了看,“从那里来的?”
“我从……”
“城主不好了!”忽有一下属急匆匆跑了上来,杵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看,一脸急得冒烟的焦急之色。今垂兰闻声立马瞪了过去,“叫什么叫!没看到主子在这里,规矩呢?!”
“是是!属下知罪。”
朝去意看过去,认出是一直在五楼服侍,名字叫做郎胡的一个,问道,“发生什么了?”
“回主子!城主,”郎胡脑袋上冒汗,“离咱们森罗城八里的一个叫做‘向青镇’的地方,方才有不少村民气势汹汹从那里赶过来,说是咱们森罗城有人摘了人家辛辛苦苦在棚中精心培育的奇花异草,毁了一大片花圃……把人家大半年辛苦劳作的东西全都毁了个干净。”
“咱们森罗城虽然没啥好人、但是都……都听城主的话不敢到处惹事,也不知到底是谁……到底……”
说这,他视线放在了朝去意手中的花上,当即目光一滞,话卡在了喉间。
风逐洲:“……”
今垂兰看到他的神色,再看那花,顿时想清了前因后果,咬牙切齿怒道:“姓风的!!”
“我也不知道是他们养的啊,我以为野生的,不知者无罪啊,你别……”风逐洲立马反驳。
今垂兰浑身都气得哆嗦。
森罗城是他一手创立,虽然说这城里的人都没什么好东西,但他从小在朝去意身边耳濡目染,就算再想报复朝氏和元宗也不可能拿无辜百姓开刷。城中这些人,与其说都是亡命之徒,倒不如说是一群干了坏事被人追杀、无家可归的,且个个都受他控制,一旦有出去惹事的就会被就地处决。
他用他们给朝氏和元宗添麻烦,他们把森罗城当庇护,各有所图,日子过得安稳,周边凡人百姓也都态度友好,提供粮食,行通便利。
但自从这个姓风的过来,今天偷鸡明天摸狗,大大小小麻烦层出不穷,也真是见了鬼了!
“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自己解决,别想让我给你擦屁股!”今垂兰吼道。
风逐洲堵上耳朵,一言难尽:“行行……多大点事,我去、我去。”
他话说完,一摆衣袍,麻溜的让郎胡带着他去‘解决’了。
今垂兰好半会儿才平息好气血,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公子……”
朝去意捏着花似乎在欣赏,提声“恩?”了一句。
“你信他吗,他能解……”
见识过风逐洲可以造物的本领,朝去意自然是不担心。
抬头看到今垂兰一副急得冒烟极其想告状的模样,他安抚道,“阿逐的确有些过于冒失了,之后我说说他。这件事,就让他自己去解决罢。”
他能解决个屁!
今垂兰心里恨恨,要不是公子中意这么号人,他早就……
“我去看着他,”今垂兰起身,“公子,朝氏和元宗记载的书,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朝去意颔首。
等今垂兰走后,很快就有人埋头把书端了过来。朝去意垂眼,扫了一眼书封,一晃忽然看到什么,他目光却落在那进来的下属上,眉间皱起,意味不明开口:“我之前没见过你,从哪儿来的?”
那下属有些口吃,声音却是圆润好听:“属、属下管城中书、书籍,不常、露面。”
“抬头。”
对方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有几分俊气,却眉目间有些懦弱的脸。
看了他半会儿,朝去意视线移开,“天暗了,掌支灯来。”
对方点头,匆匆离开,很快便提来一只银色精美的灯柱,用袖口擦了擦夜明珠,小心翼翼的放了上去。
四周顿时亮堂了起来。
朝去意未再说话,没叫他走,也没留他,便翻开了那一册册的书。
元宗朝氏这百年来的变化不大,朝望和闻不瑕修灵之道天赋极高,继承了元宗、朝氏的衣钵也在情理之中。元宗的老宗主年寿三百九十四死,朝氏前宗主到身强体壮,却不知为何也退了位,两个势力的易了主,下位的人也随之变化,如今朝望与闻不暇二人,算是各领一方,独掌大权。
朝去意抬头看那下属,声音淡淡道:“一个掌人间祭祀,神眷之族;一个掌秘境开合,天下灵徒之师,倒真是风光无限。”
那人低着头,目光不偏,纹丝不动。
朝去意看着人,忽觉有些没意思了。
他声音骤然冷下,冷然道,“在我动手之前,自己收拾东西滚出城里。”
对方身体顿时一僵。
半晌,他抬头,看着朝去意开口道,“大公子……”
“我已经与朝氏无关,不要叫我大公子。”朝去意声音无波。
眼前之人手肘、肩膀四处皆有骨节凸起之处,这是世代忠心于朝氏的下位侍从之族宁家所修的缩骨之术才会有的痕迹,此人虽然面貌陌生,但是特征极其明显,他自然能认得出来。
那人唇色微白,声音顿时卡在了喉中,半句都无法吐出。
朝去意:“朝望现在在哪儿?”
对方声音哑道,“主子已经在城中,要我过来护着您。”
“护着我?”朝去意忽而笑了,他抬眸,眼中有淡淡的嘲色:“何必用这种话来恶心别人,你们到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等没有其他目——”那人话未说完,却被朝去意制止。
倦于再与他多说,他声音淡淡,“行了。你们诓骗天下人,为粉饰天下太平杜撰出来的故事,我不感兴趣,也懒得追究。但不论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森罗城,我既然来了,就会护着。”
“你走吧。”
那人唇色瞬间苍白。
在朝去意毫无情绪的视线之下,他最终重重的作了一礼,敛下所有神色,低头走了出去。
刚出门,他便正遇上回来的风逐洲。扫了他一眼,风逐洲挑挑眉,而后进了屋里,神态恣意,颇有些撒娇的意味,“仙君,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是不是无聊啊?”
朝去意心中平淡下来,抬眸看他,“事情解决好了?”
风逐洲啧了一声,没骨头一样靠到了一边,“不就是种花养草,简单得很。我百倍千倍还给他们,那些人个个都很激动,还说过几天有什么‘听花醉’的赏花大会,定要邀我们过去。”
“穷乡僻壤,那几朵花就给他们宝贝成这般模样。”他丝毫不掩饰嫌弃。
朝去意道:“垂兰管理此处不易,而且在你想着的不值一钱的东西,对那些村民来说,却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风逐洲一愣,然后转过脸来,立马笑道,“好嘛,我听仙君的就是了……”
朝去意看他。
风逐洲立马立起三更手指保证,又露出了那种无辜的模样。
朝去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觉得人间如何?”
风逐洲笑眯眯地拨了拨那桌上的花朵,眼中含着的都是惬意的松意。
“人间,花团锦簇。”
“我很喜欢。”
*
就这般安生又过了几天,向青镇的村民在百花最为盛开的时候举办了听花醉,极其郑重、感恩厚待的向森罗城发了邀请函。
朝去意无事一身轻,便就邀请,和风逐洲、垂兰一道去参加了花会。
在西部这等恶劣的情况下能种出奇花异草,招人稀罕,向青镇比起其他城镇要富裕不少,沿途青砖碧瓦,房舍都设置的很是精美。从未来过这以种花为名的城镇,朝去意一路上都兴致不错。
今垂兰扫看四处,纠结半晌,有些不安道:“公子,若是朝氏和元宗过来,我们立刻就回森罗城!”
“出息,”风逐洲道,“就那些个蚂蚱一样的东西,过来又能怎样?”
今垂兰翻了个白眼,与朝去意解释道:“为了监管大洲,荡除妖魔,元宗四处在各大城镇里都设立了的灵火台。这种通讯台有些精巧,还加了传送之能,只要点亮,不但能警示周边弟子前来,还可以在将人从千里之远的地方传送过来,极难对付。”
朝去意对朝氏、元宗并无感觉,但听着他的话,有了几分兴趣,“森罗城比起其他城镇,有什么不同之处?”
今垂兰一愣,而后捏了捏耳边的琉璃坠,“我……”
他抿唇,“我之后再与公子说。”
看来这百年之中,垂兰也有几分奇遇,朝去意没再多问。
三人一路赏花逗趣,期间朝去意有些疲乏,便寻了一茶栈歇息,风逐洲却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肩上停着那只寸不离身的鹦鹉,穿梭在街道之间,一身红衣惹眼,真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精灵……么。
朝去意笑了笑,咽下一口清茶。
“人来疯。”今垂兰小声低估。
朝去意神态安逸,余光一晃,却不知觉看到什么,问道,“那是什么?”
离这里附近不远之处,一小贩车上的最中央处,摆了一个乘鱼持纱的白玉神像。
灵天洲上素来供奉金日神,从来有没有其他信仰,如此不同寻常之物,朝去意不觉便多看几眼,轻轻挑眉。
今垂兰显然知道,‘哦’了一声:“那个啊,是不死神。”
“不死神?”
“就是一种可以让人延年益寿的神灵,西边这种地方本来就不富裕,灵力比起其他地方也稀缺,少有可以修出灵种的人,大多数都是普通凡人,所以都比较追求长寿。”
今垂兰耐心的给朝去意拨着水果的外皮,“传说不死之神能让凡人和灵修一样活得久,我之前还听说在哪儿……有人命都快没了,一供上,没过不久就好了!”
朝去意一顿,“我记得朝氏有规定,未免滋生不该留存于世的邪灵厉鬼,除金日神之外,任何地方不可供奉其他神明。”
今垂兰却道,“西部穷乡僻壤的,哪儿有人管?”
说完,他意识到什么,顿时身体微僵。
当年公子被误会修习邪术的源起,便是因为有人冒充公子的能力作祟,催化凡间寺庙供奉而生出了邪灵,为祸一方。
吞噬之力,可以吞噬万物的古术灵法,当年在寂空寺,所有人都认为公子修炼此术的目的是为了吞噬寺中众佛汇聚的人间信仰,却不知道公子被那种庞大的力量折磨,为了吞噬来自于丹鸟和魔神源源不断的戾气和暴虐,生生碎裂灵丹,根本没有其他余力。
在那这种时候,他被人暗中栽害。
佛鬼之祸,百口莫辩,犹如一场噩梦。
今垂兰手指握紧,好半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个东西是从不久之前从更西边的地方传过来的,听言只是传说,又没什么异端出现,我便没有拦着……”
不但如此,他发现这些凡人的信仰转移之后,对朝氏的虔诚感会大大下降。
当时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为了报复朝氏和元宗,揭开他们那层虚伪的脸皮。遇到当时那种情况,自是喜闻乐见,不但没阻止,还有意推动。
滋生邪灵厉鬼,根本不在就没在考虑范畴之内。
如今越想,却越有些不安。
今垂兰无意识的揉搓手指,“公子……”
朝去意看着他,声音淡淡,“做错事了?”
而就在今垂兰欲坦白之时,耳边有熟悉的鹦鹉声音忽然响起:“糟啦!糟啦!”
伴随着羽翼扑棱的声音它急切叫道,“被抓走啦、被抓走啦!”
朝去意皱眉,顺它的声音看去,却发觉刚才还在附近的风逐洲,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
察觉到空气中还残余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灵阵气息,朝去意沉眸,指尖灵力析出,在桌上勾出繁琐的阵法,横指一划,不过须臾便连通了那道带走了风逐洲的灵道之力。
周边嘈杂渐去,场景恍然一换,一道人影渐渐出现在了面前。
那人朱衣持剑而立,脸颊苍白清俊,轮廓单薄。
一双眼眸隐约与朝去意有几分相似,挺鼻薄唇,本该还是清绝的容貌,却因为其瞳孔中暗藏深色,眉宇之间带了一股难以忽视的煞气。
看到朝去意出现,他眼中划过一丝惊喜,立马直直的看了过去。